魏思颖双手环着母亲的腰,靠在母亲怀里,侧脸露出晶莹白皙的耳朵。青娘手里两粒花椒,在女儿娇嫩的耳珠上细细研磨。
谭芸芬双手托着方盘,方盘里烧酒、银针、红曲染成的面球,各自放在小白碟里。
魏思颖八月初四的生辰,明天十二岁,大虞女孩儿十二就算养成,可以扎耳洞。
谭芸芬是个怕疼的,眉眼定格在吸冷气,身子微微往外避,好像疼的是自己。妞儿跟着紧张,抓着母亲裙角,一幅痛痛模样仰头看大小姐。
童儿也不去外边玩,静静站在一边,担忧的看着姐姐。
最轻松反倒是魏思颖,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着母亲心跳,耳朵只剩火辣辣麻木,一点不觉得害怕什么的,只觉的很安稳。
白瓷碟里烧酒点燃,银针在里边反复过,直到烫的快拿不到手里,青娘才稳稳从女儿耳珠穿过。剪断线头,黏上面球捏成水滴样。
两边耳朵扎好,耳下红艳艳两粒坠子摇摆。
青娘心疼女儿,用沾了白药的棉球轻轻擦拭耳洞。妞儿也心疼,‘蹬蹬蹬’跑回自己屋里,不一会儿又‘蹬蹬蹬’跑回来,怀里抱着三四个沙包。
“大小姐很疼吧,妞儿沙包给你玩,可好玩了,最漂亮这个是奶奶做的。”说到‘奶奶’,小丫头有点骄傲,奶奶疼她的嘞。
魏思颖还黏在母亲怀里撒娇,闻言低头往下看。一堆沙包里,有个小巧精致的,缎子面颜色艳丽,鹦鹉绿、海棠红、杏子黄。
魏思颖噘嘴,半是撒娇半是吃味:“母亲是不是把对女儿的爱惜,给了妞儿,连名字都有一半像。”
青娘笑:“耳朵还疼不疼,要不要去镜子看看,很漂亮。”
“哼”魏思颖爱娇的嗔一声“才不去看”然后贴回母亲怀里,贴的太快压到耳朵,又闹着说疼。总之恨不能时时黏着青娘,把失去的六年时光补回来。
青娘知道女儿心思,由着思颖撒娇,只爱惜的哄着疼着。
旁边的谭芸芬却听到了心里,丫头总不好重小姐的名儿,因此开口道:“说起来妞儿也六岁多了,早该取大名,只是当年跟她爹分开时说好,等一家团聚再取大名,如今也不知道人漂到哪儿去了。”
眉宇掩不住心酸,谭芸芬深蹲到地:“今儿求奶奶赏个名字。”
名字寄予着父母的希望和祝福,褚青娘并不想剥夺别人权利,问她:“如果是你,你想给妞儿起什么名字?”
谭芸芬愣了一下:“……奴婢没想过,要不……”谭芸芬想了一下“就叫念亲,原念亲。”思念父亲的意思。
原念亲,褚青娘沉吟片刻:“既然这样就叫遂意,原遂意,希望她一生顺心遂意,也希望你能顺心遂意。”
“遂意、原遂意……”谭芸芬仔细品了品,高兴地直接跪下磕头“谢谢奶奶,还是奶奶读书多,起的名字好听。”
妞儿笑出小白牙,跟着跪下小小一团,脆生脆气:“谢谢奶奶。”
这边正在高兴,东珠忽然急匆匆进来屈膝:“天使宣读圣旨,请姨娘、小姐、公子赶紧迎接。”
一屋子紧张起来,按理太监宣旨,魏思颖褚童过去是应当的的。褚青娘是姨娘不用过去,或者说,姨娘并没有这个资格。
褚青娘却心里有数,微笑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东珠有些着急:“姨娘说的什么话,哪有让天使等的道理。”
褚青娘笑容收敛:“难道仪容不整就是尊重?”
东珠想起褚青娘在怀安表现,不敢再催自己急匆匆应命去。谭芸芬焦急围过来:“奶奶,怎么会这样?”
褚青娘笑容和缓安慰道:“没事,封赏敕命来了。”也许是诰命,一至五品是诰命,六至九品是敕命。
“娘,你怎么知道!”魏思颖先惊了。
谭芸芬更惊,手忙脚乱拉褚青娘进屋:“奴婢赶紧给奶奶换衣梳妆!”
再挽发是来不及了,青娘在发间多添几样金簪、金钗,谭芸芬在柜里找褙子、裙子:“怎么这样突然,奴婢记得这个一般会提前告知,除非事出突然。”
魏思颖也进来帮母亲找胭脂唇彩:“我看见正院准备香案那些,知道要封赏,只是没想到还有母亲。不过……”魏思颖有些想不通“封诰这种事,不是晚一些吗?”
魏文昭的小把戏而已,故意让自己没准备。褚青娘接过女儿手中唇脂,看了下颜色点到口中。
褚青娘带着孩子们过来,宣旨太监正笑着和吕氏寒暄,香烛
香案已经摆好。
宣旨太监见一个清韵女子走来,周围人都看她,估摸着就是,笑着起身:“全了就接旨吧。”
吕文佩打头,褚青娘退后,左右是魏府所有孩子,就是魏思瑞也被奶娘抱着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先是魏老夫人追赠,吕文佩接了,所有人磕头。
然后是吕文佩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有魏门吕氏文佩,贞顺温婉,抚育有功……封正二品永嘉伯夫人。”
吕文佩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勋贵,从此门庭改换!抖得差点掉了圣旨,惹得所有人惊叫,还是黄奶娘从旁扶住。
魏文昭正冉冉升起,宣旨太监自然不会为难,笑着解围:“恭喜夫人从此为贵。”
说完换另一卷明黄圣旨:“褚青娘接旨~”
吕氏退后,青娘上前跪下,应道:“褚氏青娘,跪听圣意。”
一个妾室这样大方吗?宣旨太监从圣旨上往下瞄一眼,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魏门妾室褚青娘,性情贞毅,为人肃方……特封正五品宜人。”
褚青娘叩头到地,直起腰低头,双手向上接下这妾室的封赏:“褚青娘接旨。”
圣旨放在诰命衣冠上,送到褚青娘手中。
几个人在回到小院,都有些不知所措,说不高兴吧,诰命加身多少人一辈子不敢想。可是,属于青娘的却在吕氏那里。
气氛憋闷而古怪,就连妞儿、童儿也不闹了,各自怯怯站在母亲身边。褚青娘心里叹口气,笑道:“怎么诰命不好吗,每月有官银可领。”
谭芸芬立刻凑趣:“是,等奶奶领了官银,给奴婢发月例,奴婢还没领过官银。”
“我也要”魏思颖立刻滚到母亲怀里闹。
妞儿不懂其中微妙,看别人笑闹,也跟着闹:“妞儿也要。”
褚童微微皱眉:“你以后叫遂意”然后扯扯母亲裙子“童儿也要。”
“要什么?”
虚假的热闹仿佛水泡,‘啪’一声破碎消失在水里,了无痕迹。
魏文昭过来了,屋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魏文昭又皱眉训责女儿:“多大人,这样滚在你娘怀里像什么样?”
魏思颖反应过来,起身敛衽为礼:“思颖见过父亲。”
童儿抿嘴:“思过见过父亲。”
“嗯”魏文昭淡淡应了一声。
青娘起身淡声吩咐屋里人:“你们都退下,我跟大人有几句话说。”
谭芸芬悄悄瞄一眼主子,见她眉目平和,低头屈膝:“是”领着妞儿出去。
“思颖告退”魏思颖再屈膝,领着童儿退出去。
等屋里只剩两人,褚青娘又在桌边边坐下,不言不语眉目冷淡,等着魏文昭长篇大论。
魏文昭还没换下朝服,随手拨了拨盘子里妇人朝服,看向褚青娘,淡漠道:“我用一世侯换回五代伯,原本云儿就是现成世子,可是因为你,本官只会从诸子间公平挑选。”
褚青娘巍然不动,淡然看着虚无处。
“恩爱不疑,相伴白头,为你挣得无上荣耀。洞房的誓言,我从没忘记过,可你却全然忘记了。”
魏文昭眉目渐渐变成清冷,夹带着丝丝即将断绝的失望:“上次你用颖儿举例,那么本官告诉你,颖儿,本官是不会同意的。世间男子多薄幸,不是谁都能和我一样,盟约既定终不悔改。”
心情隐隐有些波动,那是魏文昭残余的最后激昂、怒气、失望。
平稳气息,魏文昭最后淡漠道:“周志通算是你心里的好官,清正、廉洁、实干。一个七品县令却干了将近十年,这次有本官提携才升到正五品知府,想要给妻子挣到五品诰命还得等。”
可我现在就给你挣到了。
“这些你都不在乎,是吗?”
魏文昭问完最后一句,最后看一眼青娘,转身不带走一片叶子离开。
魏文昭走了,青娘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只是转头看向空荡荡的院子:
终不悔改,你现在不就悔了。
长长出一口气,心里压抑许久的危险没有了,青娘脸色轻松轻松起来,终于结束了。
谭芸芬觑着魏文昭走了,才犹豫着进来:“大公子的世子就这么没了?”语气惋惜遗憾。
褚青娘从心里轻松,起身笑道:“大虞律,年满十二才能请封世子。”
“哦”谭芸芬松口气“那还好,吕氏那孩子还远的很呢。”
褚青娘把诰命服连盘子,塞到衣柜最高处,这东西她几乎穿不着,谭芸芬急忙过来帮忙。
褚青娘解释:“你以为我当初退一步,他就会直接立云儿?不会的,他要考虑各种平衡,考虑哪个孩子更能支应门庭,结果不会变的。”
谭芸芬想想魏文昭性格,觉得主子说的对,但还是有点意犹未尽:“奶奶真不盼着云哥儿封世子?”
褚青娘关上衣柜,转身笑道:“这世上做娘的,都恨不得把最好的给儿女,让他们一生平顺无忧无虑,我还想我的女儿是公主呢,嫁人不用看婆家脸色。”
谭芸芬噗嗤笑了:“那奴婢也想,天天想。”
褚青娘带着残存笑意叹息:“可是谁的一生是平顺的,给孩子最好的,是品性、是气节、是能力。如果将来云儿没那能力,放上去也只会门庭败落兄弟相残,甚至成为祸端。”
谭芸芬看着褚青娘轻松无虑的笑眼,才知道自家主子是真的不在意。
最好的是品性、是气节、是能力。
一个一直困在内帷的丫鬟,心里竟然也坦然开阔起来,仿佛心中融进了蓝天大地。
许多过往都变得没那么重要,许多恩仇原来可以化作云烟,谭芸芬只觉得神清气爽。
褚青娘的心思则转到了别处:正三品户部侍郎,永嘉伯府,这两样能不能打动燕州蒋家?
户部侍郎虽然不是朝中重臣,但绝对是实权大臣,就算蒋家还有犹豫,那么当初沿着运河追随的各家,消息传开后对独一味绝对趋之若鹜。
有实权大臣做靠,别的不说运输、税赋等等琐碎都不会被借故卡。
青娘敛目盘算,两千银子只够和程家合作半仓茶叶,丝绸没成本,陆家那里有陆褚两家关系,可以先走货。
必须在蒋家或者别的大家,找上来时赚到差不多本钱。
打铁要趁热!
正院欢天喜地叫永嘉伯夫人、叫小世子,商量着伯府怎么住时,褚青娘心急火燎,日日在京城各丝绸铺子观察面料生意。
这一日青娘逛了几家铺子,忽然对谭芸芬说:“这里离新院子不远,咱们去看看。”
青娘原意,看看将来有可能住哪儿,好早做打算,可谭芸芬却停下脚,忧虑道:“这不好吧……”
“?”褚青娘用眼神询问。
谭芸芬有些底气不足,磕磕巴巴:“他……能有现在样子,是娶了吕氏……奶奶当初……”
话咽下去,谭芸芬为难的看着褚青娘,当初奶奶可是毫不回头走了。
褚青娘明白了,意思当初不肯退一步,现在却巴巴跑去看,多少有些人家发达了,去沾光的意思。
谭芸芬都会有这种想法,别人呢?
褚青娘身姿挺拔,任风吹裙角飘扬:“阿谭,只管把背挺起来,不是我想回来,是魏文昭逼得。”
逼得我算计他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