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颖的院子极小,院里两三棵绿海棠,小小三间正房一明两暗。进去客厅和卧室打通,用博古架隔开,倒不显得逼仄,显出点小小敞亮。
客厅中的圆桌,盖着枣红绒桌布,四下垂着姜黄色穗子,桌上黑色描兰花漆盘,摆着描金人物画茶具。
如意沉默的斟茶,给姨娘、小姐各放一盏,淅沥沥茶水声后,屋里又陷入寂静。
褚青娘一双眼睛都在女儿身上,眉目一遍遍用心描画,她的妞妞长的这般出彩,是个再好看没有的小姑娘。
谭芸芬捧着礼物,第一眼也是惊讶,只知道大小姐长的漂亮,却没想到会如此出彩。
标准的瓜子脸,那一点俏尖尖的下巴,像极了褚青娘,五官则和魏文昭几乎一模一样。
一样桃花眼,一样细长挺秀瑶鼻,一样薄唇,不过双唇多了点青娘的菱形,显出点活泼来。
可也只是看起来多了点活泼,实际上魏思颖现在面冷如水,带着淡淡抗拒,侧身站在圆桌边。身形如小小剑兰,稚嫩挺拔中带着几分锋利。
谭芸芬见主子还看不够的样子,只能主动打破僵局,把衣裙托到魏思颖面前。笑道:
“奶奶说记得您小时候喜欢艳色,亲手缝了条茜红罗裙,大小姐看看喜不喜欢?”
魏思颖恍若未闻,冷冰冰看着墙下白瓷瓶里的孔雀翎,看奢华的绿色中,带着幽蓝暗光。
谭芸芬带着笑意,再往前送一点,送到魏思颖面前:“您看看,上边有一百二十只蝴蝶,都是奶奶一针一线绣的,小姐腰身纤长,穿上一定漂亮。”
屋里静悄悄,仿佛轻风都不来这里,谭芸芬举着举着,举的胳膊发麻,茜红蝴蝶裙却无人问津。
大小姐心里记恨主子呢,谭芸芬有点失落,收回衣裙笑容自带伤感:“奶奶说再过几日是小姐十二岁生辰,这身裙子给小姐过生日穿。”
魏思颖终于有了动作,可不是对谭芸芬,而是对着褚青娘:“姨娘当初狠心抛下夫君儿女,这会儿倒是想起女儿过生日了,怎么,看着父亲威势日高,就巴巴回来了?”
谭芸芬愀然色变,褚青娘满脸温色拦住她,走到女儿面前,柔声道:“娘知道,颖儿这些年受苦了。”
一句‘娘知道’让酸涩从魏思颖胸腔,直冲鼻根眼看眼眶也要跟着泛滥。魏思颖把所有情绪转化为愤怒:“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完全不顾别人!”
青娘温声问她:“如果是你,你怎么办?你能做见不得光的外室,还是下贱的妾室?娘当时……”
褚青娘还想要解释,却被怒气腾腾的女儿打断,给出最直接答案:“当然!夫妻一体,为了丈夫,为了家族,退一步又如何?女子本来就应该以温婉贞顺为要!”
心脏仿佛被人一锤击中,酸麻迷茫到不知东西南北,褚青娘呆呆看着女儿。
魏思颖看着母亲空白迷茫的神色,心情似乎舒服一些,也不管母亲能不能反应过来,浅浅屈膝冷漠道:
“姨娘请便,我还要绣裙子,送夫人做中秋节礼物。”显然这孩子得了父亲真传,知道怎样最能刺痛人心。
如意悄悄抬头,瞟了一眼谭芸芬手上衣裙,家里没人知道,小姐喜欢这样的衣服,可她不敢收,只能跟着小姐赶人。
屈膝到褚青娘面前,如意低头声音低喏:“姨娘请走吧,小姐活还多。”
心脏终于恢复过来,可以一阵阵收缩,褚青娘深深看向女儿,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着隐隐疼痛。
“阿谭,我们过两天再来。”忍着痛青娘转身走出屋子,她留下这句话,只是想让女儿知道,娘还会再来的,不要怕。
谭芸芬无法,左右看看,圆桌摆着茶水,只能去里间把衣裙放在床上。出来再看一眼魏思颖,魏思颖依然面目清冷拒人千里之外。
“哎……”谭芸芬叹口气,跟着褚青娘脚步走了。
走了,都走了。魏思颖看着空荡荡窄小的庭院、院门,想起那年母亲刚走的时候。
“哭、哭、哭,哭什么哭,你娘那个狠心女人,不要你了!”
“不许哭,听到没,她不要你了!”
奶奶的怒骂还在耳朵里嗡嗡响,‘啪啪啪’肩上、背上、屁股上,疼痛的记忆针扎一样泛滥。
父亲看不下去,把她送到正院,正院里……
“咦,看到没,这就是那个原配的女儿,啧啧。”
“啧啧”
“啧啧”
正院的窗户下、树荫后、密密匝匝看不见的地方,鄙夷、怜悯潮水一样让六岁的孩子恐慌。
可是再没有人,会把她抱进怀里,安慰她,护着她。
十二年,她的委屈她的害怕,都是因为那个女人而起,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太自私,不肯退一步,心里的怨恨几乎成为毒针,扎着自己伤害别人。
只是恨着恨着,眼泪默默落下来,魏思颖站不住,转身趴到床上去哭,哭声呜呜咽咽压抑喉间。
肩膀一阵阵克制着颤动,不知什么时候,把枕边的茜红蝴蝶裙抱进怀里。
紧紧的抱着,仿佛抱着什么最珍贵的,上下飞舞的蝴蝶,被阵阵泪水打湿。
褚青娘一步步走的极快,谭芸芬从没见她走这么快,拎着裙子快跑才能追上:“奶奶去哪儿?”
去找魏文昭算账!褚青娘在胸中回答。
“奶奶、奶奶,”谭芸芬一边跑一边追,连说带跑竟然有些气喘“奶奶别生小姐气,小姐一时半会转不过来,等她大些会理解奶奶的苦。”
不,我不想我女儿知道我吃过什么苦,我只是不能容忍魏家把我女儿养歪了!
褚青娘胸腔里燃烧的都是怒火,仿佛一腔岩浆在翻滚。这么多年那么多事,从没有一刻,让她这样愤怒过!
谭芸芬劝了几句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加快脚步跟上褚青娘。她知道了,奶奶这是要找人撒火,她只要跟着护着就好!
褚青娘带着满腔怒火赶到书房,魏文昭却不在,就是吕颂魏奇也不在,看守书房的只有一个十五六清秀小厮。
小厮年纪小,也并不清楚后院的事,见褚青娘脸上隐隐带着怒气,只当老爷冷落后宅,姨娘争风吃醋来了。
小厮张开双臂,拦住褚青娘好心劝到:“姨娘别在这会儿闹事,老爷这些日子十分辛苦,前几日访客从早到晚不停,这几日则是天明出门,晚上掌灯都回不来。”
褚青娘心里冷笑,看来上朝就有大动作,魏文昭在忙这个事呢。
没错,事前周旋布局是很辛苦,可跟她有什么关系。女儿她能心疼能等,魏文昭……哼,褚青娘心里冷漠一笑。
小厮见褚青娘脸色似乎好一点,还以为人听进去了,越发苦口婆心:“您看,这些日子,老爷也只第一天呆在夫人院里,夫人也没一句怨言,还天天早晚送汤汤水水。”
也没见您送一次,小厮心里有些埋怨,特意拿话点褚青娘。
褚青娘不理会清秀小厮那么多心眼,淡声道:“他回来,不管多晚,立刻来通禀我。”说完转身离开。
“哎哎”小厮喊了两声没喊住,挠着后脑勺都囊“什么嘛,一点不体贴老爷。”
褚青娘回到小院,许松年正带着三个孩子疯玩。梧桐树系上秋千,思云欢乐的尖叫声响彻云颠。
“啊啊啊许叔叔再高一点!”
“高、高、高”是妞儿拍手欢笑声。
青娘走进院子,童儿第一个发现‘噔噔噔’跑过来,仰着小脑袋:“姨娘~”红扑扑小脸蛋还残余兴奋的红晕,额头脸上薄薄灰汗痕迹,显出刚玩的有多热闹。
脸上自然浮出爱惜的笑容,青娘抽出细布纱帕,替儿子擦去脸上污渍汗迹。
许松年停下秋千解开护板,思云迫不及待从秋千跳下来,跑到褚青娘面前:“娘,一起来玩!”
“要叫姨娘。”这一个,褚青娘也是满眼爱惜,俯身同样替孩子一点点擦汗。
魏思云吐吐舌头,却不接姨娘的话题,他会改的,再过几日,等娘住安稳不别扭了。
掩下心思,魏思云摇着青娘袖子撒娇:“来玩嘛,许叔说娘玩这个胆子可大了,飞的比架子还好。”
谭芸芬见孩子们玩得热闹,在主子耳边低语:“不如叫大小姐一起过来玩。”玩一玩,孩子心里的隔阂兴许就能少些。
青娘脸上笑容不变,微微侧头也是低声:“给颖儿一点时间,不急,我总在这里。”
青娘被孩子们簇拥到梧桐树下,长长的秋千从树上垂下来。因为几个孩子还小,许松年前后都做着挡板。褚青娘摸摸妞儿头发,笑着问:“妞儿玩了没有?”
“玩了!两次呢,奶奶玩吧。”妞儿也兴奋的笑脸红扑扑,头发里有亮晶晶汗珠。
“奶奶玩吧,奴婢送奶奶。”谭芸芬把绣花帕别进袖子,过来扶住秋千。绳到手中,蓦然就生出几分少时的欣喜雀跃。
秋千缓缓飞起来,刚开始魏思云还能跟上送,不一会儿就退到一边,兴奋的拍手跳:
“啊啊啊,娘好厉害!”
清风来回舞动褚青娘裙角,青娘轻快的笑声,撒在院里撒在树叶云端。
许松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眼里都是笑,少年时大娘子就喜欢玩秋千。
童儿仰着脑袋,看娘几乎飞到树叶间,震惊的瞪大凤眼,一句话说不出来。倒是妞儿活泼,也跟着拍手:“啊啊,奶奶好厉害!”
风吹动腮发,孩子就在身边,青娘脸上的笑容明丽无双:“再高点~”
“行嘞~”谭芸芬胳膊运力。
中午青娘问着孩子们想吃什么,出银子让厨房加菜,满满一桌。也没有什么主仆之分,大家团团坐了,算是回京后相聚。
吃完饭,思云没回自己屋和弟弟一床睡了。
褚青娘体贴许松年这几年辛苦,对他说:“云儿休沐这两天放我这,你有什么事只管去处理,或者歇歇也好。”
“行,我去京里转转,明儿再回来。”许松年也不扭捏。
妞儿也睡了,谭芸芬看着女儿睡颜:红扑扑软波波脸蛋,即便睡着了嘴角也带着笑,异常健康甜美。
“也就奶奶宠着你。”玩都记得你,谭芸芬满眼爱意,想要点点女儿额头,到底没舍得,只把额发顺整齐,起身去正屋伺候。
正屋褚青娘正在桌上比较几块缎料,都不大,鹅黄、梅蕊绿、宝石蓝。
“奶奶这是要做什么?”谭芸芬压低嗓子问。
青娘低声:“给颖儿找双鞋面。”
谭芸芬心里一顿,想起大小姐态度,觑着褚青娘脸色,沉吟着劝慰:“以后总归在一处,奶奶一心待大小姐,大小姐会明白奶奶爱她的心。”
青娘温温一笑,选定宝石蓝鞋面,转身对谭芸芬笑道:“思云以后我会多些关爱,童儿有松年引导哥哥疼爱,也还好。我现在心里只有两件事,一,想办法把颖儿性子扳过来;二,摸清京城衣料流行趋势,给陆家做参考,把生意做起来。”
褚青娘接过谭芸芬递过来的绣撑,笑道:“阿谭,别担心,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时间已经过了戌时,各家各户灯烛已经渐次熄灭。魏文昭脸上几分疲色,带着酒味和脂粉味回来,那脂粉味极淡,像是在什么地方熏的。
后边跟的吕颂、魏奇,也是肩背微垮,衣裳汗味混着杂七杂八的味道。
白天那个清秀小厮迎上来:“老爷辛苦了。”
“嗯”魏文昭淡淡应了,转身吩咐两个常随“你们下去早点歇着,这些日子辛苦,事情了结都有重赏。”
吕颂魏奇一边道不敢,一边退下去洗漱歇息。
小厮接手伺候魏文昭,魏文昭随口问:“今天府里有什么事?”
“……也没别的什么”小厮不想说,可魏家不存在欺瞒老爷的事“就是褚姨娘来找,说老爷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要通禀她。”
“不用管她”魏文昭淡漠道,穿过院子走到廊下,又改口“让她来。”
褚青娘来的时候,魏文昭已经梳洗过,换上了轻薄的寝衣寝裤,腋下一根带子,露出脖子和两根锁骨。
身上也只有淡淡澡豆清香,一盏红色宫灯,斜倚在罗汉榻上,几分慵懒:“你找本官做什么?”
褚青娘顾不上魏文昭衣着,冷声道:“我今天去看颖儿,你知道她说我什么?”
“什么?”魏文昭眉宇间,多出几分随意。
“她说我自私自利,抛弃丈夫儿女。”褚青娘对着魏文昭只剩满脸冷漠。
“嗤”魏文昭懒洋洋轻嗤“难道颖儿说错什么,你没有只顾自己抛弃丈夫儿女?”原来是为了孩子口角,魏文昭心里淡淡不耐。
褚青娘冷冷看着他:“颖儿说,将来遇到同样事情,她会退一步去做外室。”
她敢!怒火瞬间烧上魏文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