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高的朝阳,透过卍字不断头纱窗照进卧室,吕文佩早已收拾停当,给魏文昭束发。
“陛下恩典,允许老爷休沐十天,可以好好歇一歇。”吕文佩把魏文昭发髻总在头顶,小心翼翼找话题。
魏文昭语气平常:“钦差巡查回来,惯例有十天休沐。”
簪子固定住发髻,吕文佩小心探头瞟一眼铜镜,铜镜里魏文昭神色还不错,看着挺平和放松。
与其担惊受怕被老爷发现,不如自己说出来,吕文佩也是有自己小聪明的。
“老爷,妾身昨天去小院……”老老实实说了昨天早上的事。
魏文昭对着铜镜,脸色慢慢冷下来。吕文佩慌得不行,忽然想起褚青娘说的小刁蛮,小撒娇。
一跺脚,乌木梳拍在妆台上,噘嘴道:“人家不管,人家就是吃醋,她走都走了,老爷还要把人找回来!”
越说越酸,吕文佩是真醋了:“老爷说,是不是喜欢褚姨娘多过妾身?”
吕文佩眉眼比较浅淡娇细,噘嘴有几分小家碧玉娇弱,不比青娘眉目分明熠熠生辉,撒娇生气时艳色照人,让人心神荡漾。
魏文昭嘴角噙一抹笑正要说什么,魏奇端一碗药进来:“老爷,药熬好了。”
“给夫人。”笑容消失,魏文昭又变成眉目平和。
吕文佩接过药,一股苦涩味迎面而来,她别过头苦味却依然萦绕在鼻端,脸上自然显出几分嫌弃。
“这是什么?”
魏文昭没有回答,而是先看了魏奇一眼,魏奇会意抱拳退下。
魏奇退出屋外,魏文昭才和声道:“避子药”
!吕文佩手一抖,差点没把碗摔在地上。
“端稳”魏文昭不自觉皱眉。
吕文佩脸色惨白,不敢让手抖。
魏文昭接过碗放在妆台,和色道:“家里已经有六个孩子,不必再生了。”
吕文佩感觉不到自己心在哪儿,傻呆呆看着魏文昭,脑子里空空的,半天莫名问一句:“姐姐那儿呢?”
提起褚青娘,魏文昭嘴角和色消失,停了会儿说:“本官只是把她接回来,并不打算过去,你不用管她。”
“……哦”吕文佩小小放下心,可是放下就心疼,委屈道:“妾身只有瑞儿一个嫡子。”
“云儿、过儿,不是你的孩子?”
话是这么说,可谁不知道那是哄人的,别人生的终归是别人的。可是对上魏文昭平和浅淡的眉眼,吕文佩一个字不敢说,委屈巴巴低头屈膝:
“是”
话音刚落,吕颂进来拱手道:“老爷,鸿胪寺陈大人、太常寺安大人、左仆射张大人,还有柳大人、闻大人前来拜访。”
魏文昭听了精神一振,紧要时刻来的正好!魏文昭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回头带着几分欣慰道:“你向来识大体,不曾让本官失望过。”
魏文昭带着吕颂出去,吕文佩迷惑于魏文昭最后的浅笑,咬牙端起药碗……仰头喝下。
苦涩从口中一直沿着喉咙到腹中,吕文佩苦的眼底潮湿,连忙用一盏花茶压了。
吕颂跟着魏文昭走出正院,弯腰道:“老爷,奴才想回去提点夫人几句。”
魏文昭无可无不可点点头,领着魏奇往书房去。
等人走了,吕颂才叫苦不迭,他晚回来一步,夫人就做下这种错事!
跺跺脚吕颂重新回院子,进屋看见黄嬷嬷正搂着小姐,一脸怒其不争的急色:“我的小姐你傻不傻,男人说什么你都听,你见过谁家正室喝避子汤?”
“不行,得赶紧吐出来!”黄奶娘说做就做,转身就找茶壶。
吕颂听得眼神一黯,走两步拦住:“算了,老爷说怎样就怎样吧。”
黄奶娘一把推开吕颂,怒到:“老爷一月来不过三五次……”提起茶壶就要灌人。
吕颂抢下茶壶:“现在老爷还来三五次,如果以后再不来呢?”
吕文佩心里一惊,黄奶娘惊诧的睁大眼,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小姐是正室!”
褚青娘也曾是正室,还是青梅竹马恩人之女的正室,可为了前程不照样休弃。
黄奶娘沉默了。
吕颂苦笑:“银杏这次跟出去伺候,老爷几乎没招过,要不是褚姨娘在,银杏就会因为言语不慎被发卖。”
那可是先老夫人亲赐,黄奶娘越发沉默。
见黄嬷嬷终于知道厉害,吕颂才对吕文佩揖手:“是奴才晚来一步,小姐以后再不要招惹褚姨娘,只当后院多个客人就行。褚姨娘对吕家无感,对小姐也不嫉恨。”
又是黄奶娘护犊子:“怎么可能?”
吕颂抬头看黄嬷嬷,反问:“怎么不可能?嬷嬷不要把褚娘子当做一般后宅妇人。褚娘子是个心胸磊落的人,这件事最主要在老爷身上,要怨也先怨老爷。”
“但……”吕颂犹豫一下,道“现在也不怨了,她这次是被老爷逼回来的。”
吕文佩主仆两人,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一起紧紧盯着吕颂。
吕颂想了想,直起腰挥挥手,对屋里丫鬟开口:“你们先退下。”
等几个丫鬟下去,吕颂又在窗口左右看看,见没有闲人才转身回来。
黄氏焦急得很,压低声音催促:“到底还有什么?!”
吕文佩也跟着拉长耳朵。
吕颂压低声音,神色里有几分敬佩:“奴才看的真切,褚娘子对老爷没有分毫情意,这么久都不许老爷近身。”
吕文佩听得不可思议,黄氏也觉得奇怪,但她再一琢磨,冷笑:“欲擒故纵,不过后宅妇人那些手段。”
吕颂也不强辩,叹口气:“到底怎样不用奴才说,小姐只用眼睛看就明白了。奴才只告诉小姐,褚娘子当初离开怀安时,当地世家、脚夫沿江相送,上百人歌声震耳。”
吕文佩听得有些糊涂,因为她无法想象,一个女子怎么做到这种地步?
吕颂想起那日江边情形,叹服道:“她是磊落大气之人,小姐只管安稳做自己正室就好。”
这叹服让黄奶娘极不舒服,斥责道:“你也是吃吕家米长大的,帮着外人说话算什么?”
“我不是帮着外人,我是佩服她”吕颂跟黄氏说完,转向吕文佩“褚娘子流落怀安,带着不满月的二公子,不怨天不尤人,从挎篮叫卖到坐拥客栈、摊点,在当地也是受人敬重,小有名气的人物。”
吕颂眼带怜悯看向吕文佩:“小姐扪心自问你行吗?”
吕文佩不用摇头,她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丈夫和娘家的日子。
“所谓将心比心,小姐只想想,如果当年你是褚青娘,你会怎么样?”
会……只想了一点,吕文佩脸色煞白,然后吓得手脚冰凉,被赶出家无处可去,还有孩子叫别人娘……只想想就割心摘肺。
吕颂倒不是故意吓唬自家小姐,实在是处的越久,他越敬佩褚青娘气度和为人。
就比如,不会亲近其他公子小姐,但却不阻止二公子,甚至是鼓励的。
有礼有节,既不会显得软弱可欺,也不会心胸狭隘,实在难得一见,让人不由敬仰。
留下脸色煞白惶恐的小姐,吕颂出去书房伺候。
虽然吕颂说得神乎其神,但黄奶娘还是觉得吕颂不懂后宅,可她再说什么小手段,吕文佩却不肯听了。
她到底把吕颂的话听到心里:将心比心,如果当初她是褚青娘……
朝阳慢慢揽尽金色,太阳越升越高,阳光在变换角度树叶间闪烁,地上的影子慢慢移动。
谭芸芬找来小院,看见主子站在落锁的院门前沉默。她有些意外安慰:“许是大小姐有事,奶奶过些时间再来?”
褚青娘望着关闭的院门沉默,思颖回避不想见她。
她的女儿伤了多少心,才不愿意见娘。
不愿见就不见吧,她不想逼女儿。褚青娘转身往小院去。
“不了,我每天这个时间来等她。”等她愿意见我,愿意跟我说话。
连着几日辰末时分,褚青娘都会准时出现在小院门外,待上小半时辰,然后回小院,教童儿读书认字,给女儿缝制新衣裙。
谭芸芬觑着青娘脸色,怕她伤心,劝解道:“奶奶别怪大小姐执拗,大小姐还小,转过弯就好了。”
青娘端详茜红色罗裙上的蝴蝶,笑容怀念而温和:“阿谭,我现在心里很稳妥,从没这么稳妥过,几个孩子都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褚青娘说得不难过,可谭芸芬听得鼻子一红,眼眶里就酸涩发涨。
奶奶以前得多难受!该死的魏文昭。
谭芸芬拿着笤帚出去扫院子,扫的哗啦啦响,好像扫的不是院子而是某人的脸。
三五日魏思颖这边毫无进展,程望焕却满脸春风带来好消息:“主子,我碰到慕雅阁东家穆三叔。”
这个‘穆三叔’应该很重要,并且和程先生关系密切,看望焕满眼星星和兴奋就知道。
事情有进展,褚青娘心里也很高兴,照例先吩咐阿谭打水,让程望焕洗梳,然后吩咐阿谭,把早上熬的绿豆百合汤,拿来给他解暑。
程望焕确实激动坏了,一路几乎跑回来,百合汤连喝两碗才罢手。
“主子,这下咱们京城第一炮稳了!”仿佛褚家生意马上就能扬帆启程,仿佛金光大道就在眼前,程望焕脸上朝气蓬勃。
“穆三叔早年在北境走马帮,因为势力单薄被沙匪洗劫,我爹恰好路过救下他,并且和马匪周旋讨回三分之二货物。”
青娘笑微微听着,救了破家之灾,这份恩情可不轻。
“三叔说了,胜水程家虽然没听过,但我爹既然认可他家,他家茶叶尽管发来!”
义气和信任不可多得,褚青娘笑容里露出这位‘穆三叔’欣赏,笑着问了一句:“慕雅阁只做茶叶生意,做不做丝绸?”
程望焕正是情绪激荡时,话音一听就明白,欣喜、激动:“主子是说陆家?”
青娘笑容里带着从容:“嗯,陆家有自己茧绸厂,常年雇着八十多号女工,出产丝绸销往青淮一带,在怀安那里算是中上,基本都是大家富户购买。既然你能找到慕雅阁推销茶叶,说明他们在京城主要做中下层。”
“主子说的没错,慕雅阁以质优价廉立足京城,他们也做丝绸生意……”程望焕看着家主从容淡定的笑容,不再卖关子“而且是大宗!”
程望焕兴奋的头皮发麻,又怨自己没早日想到陆家。
“你没想到正常,毕竟你在怀安时间短,”褚青娘一眼看出程望焕心中懊恼,安慰他几句,沉吟着安排。
“这样,你现在就去,问清慕雅阁冬季需求货量,然后即刻赶往怀安,到陆家要样品,还有他们能提供的货量,争取做成今冬丝绸生意。”
“是!”程望焕起身抱拳,谁说救兵如救火,商场也一样,紧要关头刻不容缓!
程望焕当夜就坐着最快的货船,带着订单下胜水到怀安。褚家的红日,在地平线下露出第一道红光。
程望焕带着希望,离开了,青娘的日子变化不大,依旧每天早上去女儿门外。
这一天谭芸芬也跟着,手里捧着主子送给大小姐的礼物。
早上的时候,天就有些不太好,阴云从东南蔓延,带着雨气的风儿,微微吹动树叶。
魏思颖这次没再躲避,带着如意眉目浅淡走到青娘身边,浅浅屈膝声音轻冷如冰泉碰玉石:
“思颖见过姨娘。”
如意从腰上取下钥匙,打开门有些担忧回望,小姐还是淡漠模样,提裙走进院子,姨娘却有些痴了,呆呆看着小姐背影。
如意心里难受,屈膝低头:“姨娘屋里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