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在轿里捏捏鼻梁,闭上眼放空脑子。御书房的对答一一浮现,一句句斟酌,确认没什么遗漏,才放松自己。
“老爷,到家了,夫人领着公子小姐出来迎接。”吕颂声音从轿外传来。
“嗯”魏文昭淡淡应一声。
轿子停下,吕颂掀开轿帘,弯腰:“老爷请。”绿呢小轿轻微前倾,魏文昭低头出来。
“妾身恭迎老爷回府,老爷一路辛苦。”吕文佩深蹲到地。
“女儿思颖(儿子思云、华儿、年儿、)恭迎父亲回府,父亲一路辛苦。”几个孩子站了一地。
“瑞公子恭迎老爷回府”奶娘怀里还抱了一个。
一大家子在门口整整齐齐行礼,魏文昭抬眼看见吕文佩,眼里平静浅淡几分,多了一两分人情。
脸上挂上笑容,亲手扶起吕文佩:“这些日子辛苦了。”
“为老爷操持家务,是妾身份内应当的。”吕文佩笑里甜蜜一点点展开,虽然过去六年,她却依然迷恋这平和却高雅的男人。
魏文昭转眼笑看长女,欣慰道:“颖儿长高了。”
魏思颖笑容合仪,屈膝:“是夫人照料的好,父亲请进府,夫人早准备好接风宴。”
魏文昭在众人簇拥下回到正院,一番洗漱略歇歇,换了衣裳出来。
已经是掌灯时分,厅中一张大圆桌,四下红色纱质宫灯,照的正厅融融,孩子们各带着自己下人等父亲出来。
魏文昭和蔼道:“饿了吧,都坐。”
“是”
孩子们虽然应了,但却没人动,等魏文昭、吕文佩一一落座后,才安静的依次坐下。
黄奶娘抬下巴示意,门帘挑起几个丫鬟捧着食盒进来,寂然无声将盘盏一一摆到桌上。
魏文昭忽然发现:“思过呢?”
吕文佩疑惑:“思过是谁?”魏思颖也带几分询问看过来。
“就是颖儿、云儿、弟弟,家里行二的公子。”魏文昭淡淡解释。
吕文佩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做的错事,心里惴惴不安,脸上就有些慌乱:“是妾身疏忽,那……”
那个姨娘要不要请,吕文佩有些怕,怕褚青娘告状。
没人注意到,魏思颖立刻收回目光,桌下的双手颤了颤,他们在说‘她’,微微颤抖的手被女孩儿用力握紧,不许颤!
魏文昭自然知道吕文佩未尽之意,淡淡道:“她随意,但思过是家里公子,自然要一起用饭。”
童儿带着几分怯意和一点点新奇雀跃,被一个嬷嬷送进正厅,眼睛在一圈人里边准确找到爹爹,眼里火苗小小闪了一下:“爹爹”
“嗯,给夫人见礼。”魏文昭示意身旁的吕文佩。
童儿看一眼,认出是白日来找事的人,心里有些抗拒,抿嘴,求助的看向哥哥。
魏思云用笑容鼓励。
童儿抿抿嘴,心里并不愿意,可还是用母亲教的礼仪,揖手:“童儿见过夫人。”
又来了一个,还是儿子,吕文佩想要笑却笑不出来,脸皮强往上扯了扯,清清嗓子:“绿云,把二公子的见面礼拿来。”
一根赤金项圈,挂着祥云麒麟锁,魏家每个孩子都有一个。
金锁稳稳挂到童儿胸前,魏文昭目光柔和几分,吕文佩做事还算大度:“坐吧。”对儿子也算柔声。
童儿被抱上凳子,圆桌围满,这些都是家人,小孩儿心里潮潮的有点发热,他早就想和像文奶奶家一样,有一大家人。
坐稳后童儿儿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娘……姨娘呢?”
魏文昭眉目冷淡下来:“她不来。”
……?童儿无法相信,凤眼睁的大大看爹爹。魏文昭被看的不悦:“举筷。”说完不在理会童儿,率先举起筷子夹菜。
一圈人开始动筷子,寂然无声咀嚼。
童儿心里忽然难受起来,问魏文昭:“那谁陪姨娘?”
魏文昭放下筷子,眉目肃然:“你娘没教过你食无言寝无语?”
那就是没人陪了?娘没人陪,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小院吃饭。童儿垂下眼睫,这么多人围在一块,他们都在吃饭却单单丢下娘。
褚童垂眼坐了一会,有丫鬟给他夹菜到味碟,并且弯腰低声:“二公子?”褚童没看味碟,扶着凳子跳下去。
魏文昭停筷皱眉:“你做什么?”
“我去陪姨娘吃饭。”
“不许去!”
童儿嘴唇颤了颤,看向魏文昭,爹爹那么高那么高,肩膀很宽,胸膛也比娘宽阔。童儿记得被爹爹抱在怀里的感觉,很高很威风很安全。
红色宫灯,在魏文昭脸上留下半片阴影,眉宇严肃不容反驳。
童儿最后看了一眼爹爹,眼里有淡淡眷恋,然后转身往外走,他要去找娘,他去给娘作伴。
“回来”魏文昭脸色更冷,思云手里还拿着筷子,担忧的看向弟弟,思颖则放下筷子,冷淡的看着眼前味碟。
褚童转头,看见爹爹冷脸,看见新夫人看好戏的眼神。其实孩子并不懂看好戏是什么眼神,他只是感觉这不是善意,还有些不舒服。
童儿抿抿嘴回来了,不等魏文昭眉头放开,取下脖子上的项圈,踮脚放到桌上,后退几步垂下眼睫。
弱声道:“爹爹有许多人陪,姨娘没人陪,童儿去陪。”
“你是要忤逆父亲吗?”魏文昭冷声问。
童儿没说话,转身离开正厅往外走,他要去找娘,去给娘作伴。
从正院到花园不远,可从花园到后边小院却有点远。童儿来时只顾着一点紧张、激动、新奇,根本没注意路,进花园不久,小孩儿迷路了。
白日里好看的花草树木,在夜里变成黑黢黢暗影,一团团静默不动,好像有无数妖魔鬼怪屏着呼吸在黑影里,随时都能从影子里伸出手。
童儿头皮发麻,软软的发根几乎竖起,心里小声安慰自己:童儿不怕,童儿一定能找到路。孩子紧张的几乎不会呼吸,睁大眼借着青白月光认路。
忽然!童儿和一双泛着幽光的大眼睛对上,那眼睛很大,有童儿脑袋那么大,幽幽的泛着青白光芒。
脚后跟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阵寒粒从头到脚,身上汗毛全部竖起来。
童儿盯着妖怪眼睛,吓得几乎不会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是气憋得,童儿发麻的头皮,才慢慢平稳。
不怕,不怕,娘说世上没有妖怪,身上寒意稍微融动,童儿睁大眼睛,和两窟窿青白色幽光对视,半天终于分辨清楚,那是假山上的孔洞!
“啾!”一声惊鸟,扑啦啦树叶间一阵乱动。
魏思云很担心放下筷子:“父亲,童儿第一次来,怕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让许叔去送他。”
魏文昭已经重新捏起筷子,闻言淡声道:“难道在家里还能走丢他?不听话吃点教训也是好的。”
那么小的弟弟,魏思云夹一口菜,吃的全不知是什么味,忧心的往外看,门外夜幕黑压压。
……
……
魏思云不知自己嘴里嚼的什么,只担忧的往外看。
魏思颖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眉宇平和中带点宽和浅笑,转头对魏文昭说:“思过到底还小,要是吓坏了,父亲又该挂心。”
魏文昭停下筷子,看向门卫黑漆漆夜幕,估计教训也吃的差不多了,对长子淡声:“去吧。”
魏思云立刻放下筷子,冲出去。
四周都是黑暗,都是奇形怪状的黑暗,童儿站在泛着幽幽青光的砖路上,不敢向前不敢向后,也不敢闭眼。眼泪漫出眼眶,娘,童儿怕,童儿好怕,娘……
“二公子~”
“二公子!”
许松年焦急的声音,在花园响起,童儿瞬间哭了:“许叔叔”
小院的屋子里,童儿紧紧依偎在母亲胸前,褚青娘伸展双臂,把孩子整个拢在怀中,对听到声音赶过来的谭芸芬说:“去吧,和妞儿吃饭去,这儿没事。”
谭芸芬看着背对外界的童儿担忧不已,脚下没法挪动。
褚青娘柔声:“去吧,让我和童儿单独待一会儿。”
谭芸芬这才想起,奶奶和少爷相依为命五年,这会儿确实单独待更好。许松年看着这一切叹口气,和谭芸芬一前一后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陪伴这对母子的只有小方桌,和桌上橘黄的油灯。
青娘并没有急于安慰儿子,只是轻轻抱着孩子摇晃,仿佛月下一浪接一浪温柔的海波。
嘴里哼起小时候的歌谣,脸颊挨着儿子额头,手轻轻拍着孩子后背,整个世界只有母亲的温暖和柔软。
过了很久童儿才缓过神,眼泪再次泛滥,委屈和害怕像决堤的洪水:“娘,童儿不要爹爹了,咱们回家,回怀安。”
青娘几不可查顿了一下,这么快吗,才第一天,童儿就失去了有爹爹的快乐。
青娘温柔的把孩子从怀里抱出来,替他抹去眼泪,软声道:“这个小院和怀安一样,也是娘和童儿的家。”
童儿重新靠回母亲怀抱,这里柔软又馨香,是他眷恋的怀抱。
孩子靠在怀里不说话,褚青娘也不逼他,抱着摇哄轻拍,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更何况这里还有哥哥,童儿喜不喜欢哥哥?”
“喜欢”
“那童儿在这里和娘一起,在这里陪哥哥好不好。”
童儿在娘怀里蹭了蹭脸颊,细软的布料透着母亲身上温暖,不烫,很慰贴。
“好”
正厅寂然饭毕,魏文昭心里记挂起儿子,起身准备去看看,还没离开桌子,看见许松年进来。
烛光下,一身崭新的烟灰色细绸长袍,刺到魏文昭眼睛,哼。冷眼看他伺候思云准备离开饭桌,魏文昭开口,对各自准备离开的孩子说道:
“为父在路上给你们买了些小玩意儿,一人一份,待会记得去拿。”
“是”魏思云肃手而立,
“谢谢父亲”思颖眉眼间几分欢喜,屈膝道谢。
朝阳从东方升起,魏府又是新的一天。青娘一早去找女儿,女儿的小院却挂着铜锁,下学回来的魏思云告诉她:“大姐每天要晨昏定省。”
青娘问了时间,大概算了算,也就是天不亮,孩子就要起床收拾,她温声问儿子:“多久了?”
魏思云脸色有些黯淡:“从送到夫人院子开始,也就是姐姐六岁那年腊月底。”
也就是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她的女儿天不亮就要起床梳洗,去等着给一个陌生的人请安问好。
才六岁,都不到桌子高,一刀扎入青娘心脏,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弯下腰。
魏思云没发现母亲脸色发白,犹自低头轻声说:“娘要是被姐姐言语伤了,不要跟姐姐计较,许叔说,姐姐过得苦。”
“而且夫人也没有难为姐姐,就是请了个严苛嬷嬷教姐姐规矩。”
藏好血淋淋颤抖的心,褚青娘对儿子温声到:“姨娘知道,每天早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也是好事。”
魏思云长长舒一口气:“娘能这样想最好,许叔都快自责死了。”
怪许松年什么事,以他的身份,能把思云照顾好,已经很为难了。
第二天,青娘算好思颖该回来了,起身又到女儿小院外。一样青砖墙,不过带着青瓦墙檐和瓦当,瓦当是是卷云纹的姿态舒展。
窄窄两扇黑色木门,做成最简单墙垣式,不过起了一个小小门楼。门上两把铜环,铜环上拴着锃亮铜锁。
青娘嘴角带笑,女儿的每一样东西都带着意趣。
思颖带着丫鬟才到花园月洞门,就看见了那个女人。那时候她才五岁半,其实已经忘记母亲什么样子,可她就是知道那是母亲,哪怕只有一个背影。
喉头一梗,酸涩像是水渠里的水,在干土上蔓延渗透,嘴唇颤了颤要哭不哭,眼泪却自己做主从眼中滑落。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自私的女人,狠心抛下她。
“小姐?”如意眼含担忧,望着小姐已见美丽的脸庞,看晶莹泪珠从她眼中滑落。
魏思颖面无表情沾掉眼角泪珠,转身:“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