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只是阴着,连一丝晨光也无,更不知是什么时辰。
隔着宫墙,远处嘈杂之声不绝,再去细听,又是呜呜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哭声。
只是这司衣库内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不管外头如何风云变幻,内里人来人往,众人却根本无暇他顾,忙得昏天黑地。
当又一个暮色快要降临,苏秋雨长舒了口气。
她方要起身活动一下酸痛的身体,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敲了敲椅背:“你们两个莫要闲着,去帮海棠。”
苏秋雨转过头来,见凝霜姑姑一身缟素,手中握着一杆雪白的长尺在她椅背上点了点,便又行色匆匆地出门了。
直等凝霜姑姑的背影在院子里消失,云娥忍不住哀叹道:“这是什么意思啊!明明是因为我们两个手脚勤快,不怕吃苦不怕冻,怎么每次做完了都要去帮别人!”
苏秋雨翻了翻白眼,无奈地叹口气,先站起身来。
哪知起得有些猛,她一时有些目眩,差点就要跌倒,一旁的云娥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低声抱怨道:“你也是个傻的,怎得真一动不动地坐了三日,滴水不沾,我偷偷给你你也只做不见。”
苏秋雨道:“毕竟上头有规定,若是被发现就惨了。”
云娥恨铁不成钢地道:“也就你胆子小,谁不是偷偷地吃喝了一点?我瞧见凝霜姑姑都偷着吃了几块点心呢。”
说着瞧面前苏秋雨原本就莹白如玉的脸更是苍白了几分,连唇色都淡了,一身缟素更是衬的纤弱若柳,大有风吹就倒的架势。
只是她原本就生得不错,此刻这病西施的模样,却越发形容迤逦,让人挪不开眼睛。
云娥忍不住道:“两个月前你大病了一场,烧了好几天才好,怎么到现在还未恢复过来?”
苏秋雨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云娥道:“好好好,你说的不错。幸好那时候没人当你是染了疫症,将你扔废殿去。”
说完才惊觉说错了话,忙急急地捂住嘴。
却见苏秋雨已经转身走了。
外头的正殿里是绷着许多绣案,生布,针线便堆积在一旁,众绣娘们便在旁边忙活。
而掀开帘子,里头却又是一个暖殿,殿内只有两张绣床,具比外头的绣案要精美宽大许多。
绣床旁点着香炉,香气缭缭,一片静谧。
海棠便披着一身的孝衣,坐在其中一张绣床后头忙活,听到人声,微一抬头。
待看清是她二人,立时将手里正在做的绣活紧紧抓住,冷言道:“你们两人来做什么!”
云娥将凝霜姑姑的话说了。
海棠不甘地道:“需要你们插什么手!”
苏秋雨站在身后一眼瞧见,原来这海棠所做的丧服与旁人不同。
旁人用的都是生麻布,而这海棠手里的,却是白色绢丝烟沙。
海棠瞧见她的目光在那布料上一扫而过,更是用手死死捂住,紧张地道:“你乱瞧什么?”
这海棠平日仗着凝霜姑姑的宠信,对她们两个新人多翻打压,能推给她们的活绝不手软,怎么此刻反而不想要她们来帮忙的模样?
云娥忍不住撇了撇嘴,凑近苏秋雨的耳朵道:“啧啧,我当是为什么,原来她是在做太子殿下的衣裳。”
苏秋雨一愣,这才发现那衣裳虽然还未做好,但隐约瞧见云纹龙爪,制式确实是太子的服制了。
此间寂静,海棠耳朵又灵,一下便听到了,倒也不藏着了,得意地扬眉道:“是又如何?你们两个辛者库来的贱婢,也配提太子殿下几个字?”
哪知她声音响,外头的绣娘们听到太子殿下几个字,纷纷掀帘子跑上前来,将海棠围住。
有人满声羡慕地道:“这太子殿下的衣裳一向只有凝霜姑姑能碰,不想如今居然给了海棠姐姐。”
“海棠姐姐的手艺一向是我们司衣库最好的,实在是当之无愧。”
“凝霜姑姑这些日子忙得眼都没合过,也只有海棠姐姐,是她最信任之人才能托付。”
有人酸道:“凝霜姑姑说不定要带你一起送去文元殿,到时少不得要在太子殿下那里露脸,姐姐又生得如此模样,若是成了贵主,可别忘了妹妹们。”
海棠被众人夸着,满面红晕,忍不住伸手摸上自己娇嫩的脸,显见很是受用。
她生来貌美,家世又强于一般的宫女,心中怎么不会动些念头?
兀自沉浸了会,海棠回过神来,却见旁边的云娥和苏秋雨还杵着,不由恼怒地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干活?我这里没有你们这辛者库人能做的活。”
“辛者库人”是云娥的竖毛,一听就炸,不由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乐意来抢你的活?还不是凝霜姑姑的吩咐。还真以为做件衣裳就能飞上枝头了?”
海棠忽地站起,抬手就给了云娥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极是清脆。
云娥洁白的面上立时出现了鲜艳的红指印。
她骤然被打,愣了一下就要冲上前去干架,哪知袖子却被一旁苏秋雨拉住了。
云娥大怒:“你放开!”
苏秋雨不放,她用力一扯,便将衣裳给扯了出来,大力使得苏秋雨险些跌倒。
云娥得了自由,就去抓海棠的头发。
海棠一直在司衣库做事,也是有体面的宫女,哪里见过如此泼皮无赖的打法,一个不妨好好的头发竟被她给扯了下来。
围着的众人也愣住了。
海棠反应过来,不由气极,抄手拿起绣案上的剪子,对众人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将她们两个按住!”
众绣女久在海棠淫威之下,不敢不从,纷纷上前来抓二人。
哪知还未扣住,却突然凝霜带着众管事姑姑从外头回来,瞧见众人在内间围着生事,不由皱眉斥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自己手头的活都忙完了?!”
众人忙做鸟兽散。
独留下场中三人。
各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面上红痕清晰可见。
凝霜横眉怒道:“混账东西!这是什么时候,在这闹什么!”
海棠将那被捏得通红的耳朵摆到凝霜姑姑面前道:“姑姑您瞧,这辛者库来的贱婢,半点规矩也没有,好狠的手。”
凝霜道:“跪下!”
两人忙跪了下来。云娥抬头不甘地道:“是海棠先动的手。。”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徐姑姑上前又是拍地一记耳光。
“半点规矩也没有!海棠比你们年长,是这库里的老人,便是教训你也是应当。”
云娥捂住脸,满面委屈与不忿,却到底不敢出声。
苏秋雨跪在一旁,面色苍白,双目隐隐含泪。
海棠得意地看了两人一眼,瞧见苏秋雨的柔弱模样,心头火起,又道:“姑姑,还有这苏秋雨,与这云娥是一丘之貉,您别瞧她如今这般乖顺的可怜模样,其实可坏着呢,之前。。”
“够了!”凝霜姑姑脸沉如水,对着海棠就道:“你还墨迹些什么?眼看时辰要到了,若耽搁了差事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海棠挨了训,讷讷地住了口。
“还有你们两个,”凝霜姑姑对着跪在地上的两人道,“少将那辛者库里的丑恶行径带到我司衣库来。若是再犯,全都从哪来还滚回哪里去。”
海棠只好从绣床上挑挑拣拣,将几位陛下生前不怎么得宠的妃嫔衣裳交了出来。
如今陛下去了,这些个主子也无甚大前途。
她只管牢牢巴住太子殿下的就成。
徐姑姑跟着出来,对着苏秋雨两人,一双眼睛里如浸冰霜:“这是两个月前库里突然空出了缺,才让你们两个辛者库人有机会来了这里。你们两个如今被安在我手底下,最好安分点,若是出了事端,直接打了三十棍扔出广储司!”
天色终于要黑下来,寒气开始在殿内肆掠来去。
凝霜姑姑出去一刻便又回来了,直奔海棠的绣床道:“做好了?”
海棠忙将缝好的衣裳呈了上来。
凝霜仔仔细细里外检查了一番,点了点头道:“这手艺又精进了不少。”
说着她低头见海棠的脸在昏暗的光影里散着白光,当真是唇红齿白,顾盼生姿。
“天已黑了,不能再耽搁了,你便跟着我去文元殿。”
海棠惊呼道:“文元殿?”
文元殿,那正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寝宫,那是宫中多少人渴望接近却一辈子也接近不了的地方?
若是有幸进了那里,入了太子殿下的眼,那就成了人上人,再不用为奴为婢。
宫中哪个女子没有做过这飞上枝头的美梦?
更何况,太子殿下不日就要登基称帝,成为这天下的新主人。
若是此刻能得其青眼,保不准就成了新帝的身边人,那分量又格外不同。
海棠不想凝霜姑姑竟要带着她前往,一时激动地浑身发抖,方才的不快立马抛诸脑后。
要去文元殿,两人忙转身回了内室去收拾。
云娥盯着她们消失在宫门外,有些泄气地道:“凭着海棠的美貌,只怕真的能得了殿下的青眼也未可知。”
“秋雨,你说太子殿下真的如传言那般长得天人之姿吗?”
没人回答,云娥抬头,瞧见苏秋雨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回去休息了。
她忙跟上前去念叨道:“你怎么不好奇。”
两人沿着黝黑的巷道往回走,冷风如冰渣子一般往两人脖颈里灌。
一路上积雪也无人洒扫,已经没到了脚脖子。
两人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一旁的云娥显见有些失落,跟在后头道:“按时间算,海棠这时候应该已经到文元殿了吧?不知可见着人没有?”
苏秋雨转头有些好笑道:“你好像很羡慕她?要不改日让凝霜姑姑也带你去?”
云娥被她说的脸一红,不好意思起来,上来就欲抓苏秋雨道:“你胡说什么呢!瞧我不撕你的嘴。”
苏秋雨停下脚步,想起那夜匆匆一瞥,只见到那流云堆雪的衣角,和那人冷漠至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