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钢牌

五月的风吹开了花朵绽放,街道上随处可见都是水渍,天空澄湛的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番,柏安市昨天才下完一场大雨。

在柏安市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卢霜的治疗室独树一帜占据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

和别的心理咨询室不同,单从外观上看过去,卢霜这里更像是大隐隐于市的清幽茶馆,只有过了咨询台真正进入咨询室内里,才能感受到一丝治疗室的感觉。

她始终认为,人间烟火气是治疗所有心理疾病最好的良药。

人的胸口左侧,肋骨下方藏着的那颗心脏,日夜不停地跳动着,所经历的世事万千,千人千面地生出些许不同的感慨来。

有人沉沦在内走不出来,亦有人没心没肺逍遥过活,说到底,心理这东西,具有极强的个体差异性。

卢霜坐在诊疗室里,今天这位前来咨询的顾客格外难缠。

女孩抓着她的手,一刻都不敢松开。她年轻极了,看上去不过大学刚毕业又或者还没毕业的样子,哭的涕泪横流,刚刚进来时脸上的妆容精致漂亮,现在她的眼线眼影晕作一团,整个人实在称不上雅观。

这个叫做张雅的病人之前在感情上受过创伤,没有及时治疗和干预后续得了PTSD,对身边的男性都充满了不信任感,克服了千难万难终于排到了卢霜的号,今天下午大有要聊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卢霜耐心疏导着张雅,轻音乐声淡淡漫在诊疗室里,一旁的加湿器喷洒出水雾。

卢霜脸上挂着温和又职业化的笑容,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她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到女孩手里,轻声问她:“你还喜欢他吗?”

张雅闻言狠狠呸了一声,啐道:“谁还喜欢那个王八蛋!”

“他就是个垃圾!”张雅愤愤道。

薄薄的镜片后面,卢霜的眼尾向上翘了一下:“那就是了,你自己都说他是垃圾,那为什么还走不出来呢?”

张雅被她问得愣了一下,难得的,她止住哭声,眼神迷茫。看着面前这位名誉硕果累累的心理咨询师,她一时间拿不准对方的意思。

面前的女人穿着一件裁剪得体的白大褂,胸口的地方插着一支水晶状的素净圆珠笔,她将长发束成低低的马尾,垂在脑后,五官秀气,可能是因为常年在室内工作,整个人的肤色显得比常人更加白皙。

胸口处的照片下面,是这位心理咨询师的名字【卢霜】。

张雅只知道这家咨询中心是近期最火爆的一家咨询室,和网红打卡点不同,只要来过卢霜这里的人,都说自己能收获很多东西。

这也才是张雅花费那么大气力排队的根源。

张雅声音低了下去,嗫嚅道:“可是他以前对我真的很好,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横插一脚,我们真的会很幸福的。”

张雅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卢霜的思维从中抽离出来。

她在胸中叹了口气,其实张雅这样的女孩子是最不值当的,他们经常会在一些已经过去的人和事身上找影子。他们会怀念以前人的好,总是想着如果他当时,如果我当时。

她们总是忘记了,时间每时每刻都在向前走,自己在变,身边的人也在变,改变围绕在每个人身边,不变才是不正常的。

等卢霜把张雅送出门的时候,天色将将要擦黑,天边的晚霞映着最后一点霞光,被衬得火红。

她取下眼镜,站在门口,心理咨询师这份工作哪里都好,只是每天都要接收不同人的不同情绪,他们付完钱倒完情绪的垃圾就离开了,自己却还需要花一些时间来把这些情愫消化。

不知道是不是卢霜的错觉,从张雅离开后,心口就一直堵着一块,不上不下,很是膈应人。

她摇了摇头,自嘲地想,果然还是修炼不到位。

卢霜和前台的姑娘打了个招呼,示意她没事就可以下班了,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回转椅上,将张雅的病例填写完成后,在病历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摁开了桌台上的香薰机,细腻的水雾伴着淡淡的茉莉清茶香气喷洒而出。

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卢霜额头前的刘海长长了些,她睫毛很长,微微翕阖着的睫毛搭在眼眶下面。白大褂上面的那张照片要更年轻一些,眼中也多了一丝活力。

今天帮张雅疏导情绪花了她太多心思,左右现下没人,又是十分安全的环境,她放任自己随着意识流入了浅眠中。

说来奇怪,有些记忆从来不会去想,却又会在不自觉的时候,从意识的浅表浮现出来,不知意欲何为。

卢霜梦见了自己之前在附中读书的一个片段。

她成绩很好,但是只有自己知道,那样的成绩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学神”,她拿到手里的每一分分数都伴随着夜以继日的挑灯夜战。

卢霜自诩不是一个天资聪慧的人,在附中这样一个竞争压力巨大的地方,她付出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多。

梦境随着时间的转移,总会带上主人的主观意志和想法,与事实偏颇。

卢霜梦见自己已经做到了努力的极致,却还是没能卫冕住自己的第一名。那天成绩公布,她坐在教室里,心思全然落在面前的习题上。

她很清楚,学习这件事情不可能有永远的第一,有成绩波动,在附中才是正常的。

那天“天梯”面前人头攒动,周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脑海里猛地闪过一道身影,卢霜皱了下眉,强迫自己从梦境里抽离。

耳边声音不断,她看了下时间,早就该下班的前台小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和人起了冲突。双方都尝试压住声音,音波却依旧我行我素,顺着走廊,传到她的耳朵里。

卢霜从桌上拿起眼镜,她关了加湿器,拿起办公室里直通咨询台的座机电话。

电话那头的前台有些着急,声音里不自觉染上哭腔:“卢医生,这个人没有预约,他说什么都要进来找你。”

卢霜非常不喜欢在私人时间接待病人,特别是没有预约就想来硬闯咨询室的病人,这往往代表着他们的人格里带着偏执和轻微的以自我为中心倾向。

不管哪一类,都是卢霜很头疼的类型。

不听劝,自主意识过强,这样的患者,在心理干预中会存在很大的风险,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类患者咨询后的效果也并不如人意。

她正欲开口,电话那头不知怎么换了人,黑胶磁带里的嗓音裹挟着痞气,听上去坏极了:“卢医生,老相识一场,不出来见个面你觉得合适吗?”

像是知道卢霜想要说什么一样,男人抢在她之前,补充道:“我知道你在里面,要么我自己进来,要么……”

他无声勾起唇角,手指在眉骨上轻轻压了一下。

卢霜叹了口气,不再为难前台的咨询,只说道:“让他进来吧,2201诊室。”

卢霜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在心里建树了一百种再次见面的场景,如果给她一些时间,她甚至能整理好自己所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微表情。

可惜天公不作美。

十分钟后,卢霜面无表情地打开了2201诊室的门。

男人坐在里面,听见声响,只淡淡瞭了下眼皮,看见来人是卢霜,身上聚起的紧绷又散了去。

鼻梁上的黑框平光镜给他从上至下包裹了一层人皮,只有卢霜知道,那双会骗人的珀色眼睛下面,是怎样一颗残忍又恶毒的心。

他和几年前大抵没怎么变,只是眉骨上,多了一道细小的疤,从中间一刀斩下,横在中央,原本就痞气的脸庞上,现在更邪的像个地痞流氓。

卢霜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依靠着门,只叫了声:“陆池琛。”

被她叫做陆池琛的男人抬起眼来,邪气地眯起双眼,在面前的人身上打量。

卢霜放在口袋里的双手握得死紧,她一只手上握着手机,上面是进来前就打在屏幕上的110,要是陆池琛敢在这里对她做什么,她第一时间就会报警。

片刻后,陆池琛像是看够了一般,露出一个毫无负担的笑。

他站起身来,走到卢霜面前,手指在她白大褂上面的照片那处摩挲了下,自嘲道:“卢霜,好久不见。”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音色是世间绝无二人的独特,在高中的时候,陆池琛凭借着这张好脸和这把嗓音,俘获了不知道多少花季少女的心思。

卢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认识那么久,卢霜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读不懂面前的男人了。

“你有什么事吗?”卢霜语气毫无波澜,面对站在眼前的男人,她眼神里冷了下去。

陆池琛摇了摇手机:“我预约了卢医生明天一整天的咨询时间,可是时间不等人,不知道卢医生能不能提前照顾下我这个病患。”

“预约费按照市价的五倍补偿。”

卢霜嘴角上扬,果然像陆池琛这样的人,不论过去多久,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都是不会变的。

她很清楚今天陆池琛来这里自然不可能被自己随便三言两语就打发走,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愿意出五倍的咨询费,卢霜并不介意多赚一点。

虽然她现在也不在乎那点钱。

说是治疗,卢霜做好了所有的工序,她打印出事先告知,在末尾处有个签字的地方,陆池琛想也没想,冲卢霜伸出手:“劳驾借支笔。”

卢霜下巴一挑,眼神示意他桌上就有碳素笔,谁知陆池琛要笑不笑地盯着她胸前,卢霜闭上眼睛,拎起插在口袋上的圆珠笔扔在桌上。

笔身滚落,发出“嗒啦”的轻响。

陆池琛丝毫不在意对方恶劣的态度,拿起圆珠笔,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印证了那句字如其人的话一般,陆池琛的字像他的人一样,给人极具压迫感,张扬又潇洒。修长的手指捏住水晶状的笔身,指骨根根分明,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霸道。

卢霜做好了被陆池琛刁难的打算,却未曾想,整整三个小时,他安静听话,俨然一副来看咨询心理问题的样子。

他眼神注视着挂在治疗室后面的钟表,时间一到,他即刻止住话音,情绪抽离的比心理咨询师本人都还要快。

卢霜余光一扫,时间刚巧停在【3:00:00】的地方,一分不多,一秒不少。

陆池琛站起身来,他把那支全程被他握在掌心中央把玩的水晶状圆珠笔轻轻地放回桌面,看着卢霜的眼睛,笑道:“卢医生,今天谢谢。”

卢霜收回圆珠笔,眼神又一次看到他在知情同意书上签的字,只道:“没事。”

陆池琛没要咨询室的公用账户,他点开支付宝,输入了卢霜换过的私人手机号码。

输完,两人皆是一顿。陆池琛的手指堪堪悬在屏幕上,半晌过后,似是无奈,他带着自嘲地笑了笑,把框里的数字全部删了。

他马上输了一串新的号码,把咨询费连带着凑了个整,打去卢霜私人账户上。

陆池琛转过身去,只留下背影,他冲卢霜摇了摇手,笑道:“卢医生,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要来找你。”

卢霜在陆池琛背过身去的时候,在辞别五年后的今天,头一次敢正视陆池琛。

他的身材比几年前又好了许多,很多这个年龄的人身上总是会有赘肉,陆池琛浑身上下每一丝肌肉都长在了最适合他的地方。

他腰肢劲干却不瘦弱,丝毫不会给人造成视觉的猛烈冲击。

陆池琛给人带来的那种压迫,更深的源于他的气场和气质,褪去了年少时候的浮躁和佯装的温柔,他骨子里的沉稳露出表面,愈发勾人魂魄。

唯一能称的上视觉冲击的,还是要属他那张脸。

岁月从不败“美人”,更是从未懈怠过陆池琛,他有一双不甚标准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下压时,不怒自威;眼尾轻轻上挑半分,总给人一种他在与说话人暧昧的错觉。

狠厉与暧昧在他身上毫不冲突,杂糅成了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只一眼就无法让人抛之脑后的魅力。

他喉结正中间有粒黑色的小痣,每次喉结滑动,那粒小痣便随着一起波动,随随便便都能撩人于无形。

卢霜一回神,不知不觉间,陆池琛像毒药一样,渗入自己脑海里的时候连自己都没发觉。

她收起桌上的圆珠笔,才看到桌面上有一块被人遗落的钢牌。

钢牌上方有个小洞,上面穿过一根细细的链,钢牌被她拿在手里只很小一块,上面是和刚才在知情同意书上相同的笔迹。

遒劲有力,潇洒张扬。

上面只有两个字——

【卢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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