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的没疯,没疯的疯了……
好人笨人、装疯的痴傻的……
我猛地瞪大了双眼,看向被揽在皇贵妃另一侧昏睡中的宁妃:“娘娘的…意思是……”
皇贵妃冷哼:“还不算太蠢。”
我一怔,另一只垂在身侧的、冻的僵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平日里总爱和下人逗乐,那么平易近人,就连玲珑姐姐和桂公公因怀疑我勾引圣上而疏远我,但宁妃没有,她不仅没有疏远我、为难我,反而更加关心我,怕我受委屈,这么好的宁妃娘娘竟然……疯了。
难怪……难怪宁妃和皇贵妃宫殿毗邻,圣上来皇贵妃寝宫时总会先路过宁妃的宫殿,但圣上从未踏进过,哪怕在皇贵妃这吃了闭门羹摆驾到任何妃嫔处也绝不去宁妃那儿,就算在皇贵妃寝殿碰着了,圣上也视若无睹,我曾想宁妃为何令圣上如此厌恶,原来……原来是因为……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她……疯了?
宁妃是因何才……
我此刻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凛冽的寒风穿过鳞次栉比的层层高檐琼柱,深夜的皇宫不像白日那么辉煌庄严,它更像一个布满暗疮和无数看不见的暗樵的怪物,那一声声从幽暗的夜色中传来的哀嚎声犹如沉睡的巨兽,在不可见的黑暗中露出狰狞的一角,就等着你一个晃神便将你吞噬殆尽!
夜色太黑,路面湿滑,我一个踉跄被皇贵妃狠狠攥住手腕才不至于摔倒,皇贵妃掌心滚烫,五指仿佛铁钳般攥得我的手腕生疼,一双凤眸如炬,哪怕在黑暗中,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凛冽如焰的双眸,我一片错愕:“娘娘……”
一缕白气转瞬即逝,皇贵妃的声音很冷,比隆冬的夜风还冷:“男人以权谋以武力占尽天下权势又怎样?在我看来天下须眉尽是蠢货!女人的刀才最是锋利、最是无形!偏安后宫一隅又如何?‘色’字上可将男人玩弄于掌心,下可祸乱朝廷,为祸苍生!‘狠’字一诀借刀杀人、虎毒食子全不在话下,三十六计是女人们玩儿剩下的。”
皇贵妃松开了我的手腕,两指掐住我的下颚,轻抬,温热的呼吸和湿润的白气氤氲了我的双眸,皇贵妃的声音柔了下来,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女人呐,是天生的权谋家,男人斗不过的,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女人最大的对手就是女人,这后宫天黑路黑人心也黑,从前是,以后也是,这一步步如履薄冰,不好走,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需得小心再小心,有时小心也不顶用。呵,我跟你个白痴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早就提醒你了,叫你滚,后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非要一头栽进来,怎么?姑侄侍奉一夫很好玩么?现在知道害怕了?可是再怕也来不及了呢,你逃不出去的,你这一生一世会留在这里病死老死,这还是好的,总比龟缩在冷宫和耗子为伍,一卷草席送去宫外乱葬岗强,你说是不是?”
“娘娘……”我心口剧震,如果说方才心在天堂,此刻心就在一片炼狱中反复煎熬,说不出的难受、难堪在我心头撕扯乱撞……
姑侄共侍一夫……原来皇贵妃是这么看我的么???
虽然她说得……好像也没错……
可是……太伤自尊了!!!
三姐、沈芙之流全不是娘娘的对手,哪怕这些年我修的脸皮再厚,可到底我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被心底仰慕、奉之如神明的人兜头骂滚,心里还是不好受,像是被生生刮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疼得我眼泪又要掉下来,我知道我这人从小就胆小爱哭,父亲尤其厌我这点,但我也知道,怯懦的人,人人厌之但也绝不会为这种人多花一分心思,因为他们嫌浪费。
父亲厌我软弱无能没有一丝家族风骨,但我知道大房的娘最喜我这点,因此哪怕我吃穿用度不如大哥二姐三姐,到底我也平平安安没心没肺活到了今天,因为我知道,娘她不能护我。
娘她护不住我也没空护我,娘花了四年时间接受了良人变狼人,蒲草韧如丝,磐石化成灰的事实,又花了七年时间消化了当初不听我姥姥姥爷劝,吃亏在眼前的痛苦,又又花了四年接受余生可能都要在宅子里困死老死,但幸好她还有个女儿聊慰余生,虽然女儿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进了宫,但娘的生活虽说不会因我这个无能的、一进宫就变成宫女的女儿生活质量大大提升,但也绝不会混得比以前还差吧?怎么说她也……差点成了圣上的丈母娘呢。
总之娘她一向不靠谱,我便自己琢磨出了这装傻扮痴的一套,说来一点不轻松,其中分寸还得细细拿捏,若是显得太蠢,别说大房的娘了,我亲爹先把我埋了。若是显得有些小机灵,一会儿蠢笨如猪一会儿又没那么笨,大房的娘城府没宫里的娘娘深,但也不是个蠢的,毕竟她也掌管了韩府数十年,哪天回过神越想越害怕没准连带我娘一起埋了。所以我琢磨来琢磨去,便想出“哭”这一招。
女孩子嘛,娇气了点,哭怎么了?我不仅哭,还要大哭特哭,哭到爹拿我没办法,再也不逼我学那劳什子的诗词歌赋,哭到大房的娘对我和我娘彻彻底底放心,专心对付我爹去。
等入了宫,我还是哭,但收敛了不少。我知道在韩府大哭特哭是仗着那微末的不值一提的血缘关系,但在宫里,宫里的人耐心少的可怜,尤其经历了这么多,几次进进出出鬼门关,我算是明白了,在宫里“哭”这招没有那么有用了但仍有用武之地,只要你别哭出声。
你哭,给了那人心里极大的优越感,兴许还会放过你,但你若哭出声,完犊子了,那就是被抓住了小辫子,你就算没错,吵得我心烦也得治你的罪。
你可以委屈,但不能出声。说话是上位者的权利,圣上、太后、皇后、皇贵妃、妃子、嫔妃、答应、太监、宫女,每一层都是一道天堑。
世人都向往皇宫大院,庙堂之高,高处不胜寒,因为那可是圣上,是万万人之上的万岁爷居住的地方啊,圣上是万岁,娘娘是千岁,当然得供着了,这是全天底下最最高贵的人了,可他们不知道,不知道这最高贵的人也是最无理的人。
他们可以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看你不顺眼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般眨眼就要了你的小命,多么他娘的不讲理!
哪怕是皇贵妃,哪怕是我和皇贵妃有了小秘密,不管是因为我这张脸还是因为什么,皇贵妃没有在那一夜除了我,我以为,我以为在皇贵妃眼里我是不一样的,到头来,我原不过也只是个“姑侄共侍一夫”的不要脸的贱人罢了。
娘娘没错,是我他娘的不要脸想多了,还以为我是大难不死的天命之女,命中注定搅浑后宫这滩浑水来的……多么可笑!我就是一宫女想什么香蕉棒棒锤呢!
活该我心碎无痕!
此刻被皇贵妃数落了这么一通,我原该哭的,跟了皇贵妃这么久,皇贵妃虽喜怒无常却也好懂,她是宫里为数不多的第一类人,我观察过也实验过,不管是第一次替皇贵妃梳发还是方才被皇贵妃从宁妃手下救下,我哭着道了歉皇贵妃也便不再追究了,但此刻我却不想,不知为何,我一滴泪也不想流。
我死死咬着牙,我知道皇贵妃看得见,我就是不哭,梗着声儿,生怕泄露一丝哭腔。
我也不知我在跟谁较着劲,或许是我自己,或许是娘娘,我能确定的是,娘娘不会因此而宰了我,她若是要除我早在被我发现秘密的那一夜,早在淑妃和姑姑为了争我起争执的那一天就会除了我,她当初既没有那么做,那现在也不会这么做。
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我就是这么自信。
我死死咬着牙,抿着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那么望着皇贵妃,哪怕看到的只有一团模糊的轮廓暗影。
皇贵妃顿了一下,指尖极其细微的一颤,原本掐着我下颚的两指将我甩了去,我一屁股摔在湿漉漉的地上,下一秒一簇灯火照了过来,是桂公公和玲珑姐姐还有秋月,举着灯笼寻了过来:“哎呦娘娘,可算找着您了!”
“娘娘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出来了……”
秋月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娘娘饶命,是奴婢没看好宁妃娘娘,奴婢该死!”
在桂公公和玲珑姐姐身后,一身着淡色宫裙,眉目如画,菱形小嘴,好一个淡妆浓抹也相宜的美人,走了出来,若有似无的视线瞥了一眼摔在地上的我才转到皇贵妃身上,可惜一把嗓子犹如被马车压过一般,嘶哑难听,生生折了美人的风采:“阿裴,今日是昭儿的忌日是我疏忽了,晓梦怎么样了?”
皇贵妃将昏迷的宁妃丢给了秋月,瞥了一眼那人,淡淡道:“放心吧,无事。倒是你,阿凝,总算舍得出关了。”
原来她就是庄妃丁凝。
现下有了烛光我才看清了皇贵妃脸上的神情,淡漠、孤傲,一如初见时那样,高不可攀。皇贵妃并未看我一眼,将宁妃丢给玲珑姐姐后,径直就走了。
一袭火红披风逶迤在雪地中,背影说不出的肃杀。
庄妃、桂公公、玲珑一时缄默。
庄妃:“……”
桂公公:“……”
玲珑:“……”
庄妃三人同时看向我,玲珑姐姐是个急性子,率先冲我怒道:
“你做了什么惹娘娘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