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7

印象中,小时候也曾有过一次突然浑身冒痘,面颊一片火辣辣痒意的经历。

那是在十岁时,那年夏日,爹的一位门客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箱巴掌大、月牙型状黄色的水果来孝敬爹,据说来自西域,叫“芒果”。

爹交给了大房的娘,大房的娘分食下去,自然没我和我娘的份。

我在私塾里看到三姐炫耀似的分给大家吃,还特意在我面前大快朵颐:“皮儿薄汁多,甜而不腻,果然是好东西,从西域长路迢迢运来的,真金都难买呢!”

给我馋的不行,当夜我就扮成小厮偷摸拿了三个。

娘吃了一个,我吃一个。然而娘吃的好好的,屁事没有,偏偏我一嘴下去,是酸是甜的还没尝出滋味,突然浑身起了红疹子,痒得不行,一抓脸又是火辣辣的,疼的嗷嗷叫唤,把娘吓个半死,偏偏那夜爹随圣上下江南,娘当夜便跪在大房的娘门口,求大房的娘给我请个郎中,大房的娘借口睡下了硬是不肯请,还是大哥连夜将我背出府挨个敲京城内郎中的门,幸亏没什么大概,一剂安神的药下去便好了。

我到至今依然记得大哥有些单薄的背上传来的融融暖意,还有那位大胡子郎中皱着眉跟我说,幸亏只抿了一嘴,要真吃了一个,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啰!

这“芒果”谁都吃的了,偏偏我吃不得,老郎中说我这是“过敏”,要想活命这辈子便沾不得一点“芒果”。

我当然想活了,还想活到一百岁呢,自此看到那“芒果”便绕道而行,谁在我面前吃就跟谁急。

对了,偷了的三个芒果,还有一个给了小芙。

我还依稀记得小芙一边剥芒果,一边嘲笑我时的模样……

耳边忽然传来一片惊叫声,将我从回忆里拉回来:“是……是天花!”

“啊!”

天花可是不治之症,人人闻之色变。

我一怔,是我左右两侧同来选秀的女孩,我慌慌张张的解释:“这、这不是、天……”

身旁随侍的公公也大惊失色,连连倒退三步,掩住口鼻,指着分列两侧的侍卫:“还不快将这韩氏女拖下去!若是传给了圣上如何是好?!!!”

两个力大魁梧的侍卫分别拽住我的左右手,我知道此时若是被拖下去便是死路一条!我不知从哪儿生的力气,抬头,冲那殿内大声道:“不是天花!我……我没有得、天花……我没有……”

我不知殿内坐在高位上的一排人有没有听到,距离太远我甚至分不清哪个是圣上,哪个是姑姑,只能看清那一袭如烈焰燃烧的红裙,我下意识便朝那抹红裙望去,大声道:“我是过敏……不、不是天花……我没有……”

然而侍卫的力气太大,我来不及解释便被拖走了,被关在了一处偏僻而破败的房间里,上了锁。

我缩在墙角,抱着双膝,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心里那抹侥幸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姑姑……一定会救我的,一定会救我的……

等到傍晚,终于有人开了锁。

来的人是一个面若敷粉的公公和一个拎着药盒的太医老头。

此时我脸上的热意和痒意早就褪了,但脸上的疹子还没褪。

太医把了把我的脉搏,道:“不是天花,休养几天自会好的。”

我狠狠松了口气,那公公也在盯着太医,闻言对我笑道:“小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小主了。”

我清楚的看到随着太医话落,公公将一小药瓶收回了袖里,合着我若是得了天花便要毒杀我?我这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我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此刻肯定笑得很难看,因为我现在的声音都在发着抖:“多谢……公公。”

这位阴柔的有些诡谲的公公笑了笑:“免贵姓曹,小主叫我曹公公就成,随杂家走吧。”

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了:“有劳公公……”

曹公公将我带到了姑姑那儿,我看到了面色不愈的姑姑和面带忧色的嬷嬷,不争气的红了眼眶。

姑姑没有理我,而是先对曹公公笑了笑,竟是那种带了点讨好意味的笑,她将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亲手放在公公手里:“曹公公辛苦了。”

我猜那定是一包金银珠宝,看来姑姑为了捞我花了不少。

曹公公掂了掂,放进了怀里,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也更真诚了,只是大的有些夸张,真诚过了头令人不舒服之余也觉得瘆得慌:“娘娘客气了,杂家只不过做了分内之事。皇后娘娘口谕,韩小主虽是无心之失,但冲撞了陛下是真,贬为官女子,即刻搬去尚衣局。”

官女子就是宫女,尚衣局的宫女就是打杂的,简直是皇宫食物链的最底端。讲真,我本以为仗着姑姑的关系,我怎么也能捞个答应当当,没想到混成了个宫女,真真给祖上蒙了羞,当时就该一柱子撞死才好。

我一怔,姑姑的脸色微微青白,微微晃了晃还是咬牙笑道:“多谢……皇后娘娘。”

曹公公笑着拍了拍姑姑的手:“殿前失仪可是重罪,轻则贬为庶民,重则可是要掉脑袋的。韩小主既全须全尾回来不成,也没卷铺盖回家,这全是陛下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全是因着对娘娘您的宠爱呢。”

姑姑柔柔一笑,面色好了不少:“还望公公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这小侄女,年纪小不懂事,是该吃些苦头。”

曹公公笑眯了眼,月牙似的眼睛在我身上上下逡巡一番,我就仿佛被毒蛇舔了一遍,一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不禁攥住了嬷嬷的衣袖,躲在嬷嬷背后避过他的视线。

曹公公笑道:“杂家别的不成,自认眼光还算毒辣。我看这韩小主福气还在后头呢,娘娘无需担忧。”

姑姑笑着目送曹公公离去,等到公公离开了,姑姑遣走了宫殿内的侍女,只留下嬷嬷和我。

姑姑看着我,面无表情道:“跪下。”

我二话不说跪在了地上。

一腔委屈被我深深压在了心底。我在想什么呢,我刚刚竟然还想在姑姑膝头撒娇求安慰,我不是二姐也不是三姐,本该也轮不到我进宫,我……我是疯了吗???

姑姑从来是贤妃娘娘,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是疯了才会想在宫里和贤妃娘娘唠家常,享受天伦之乐。

我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在膝内:“姑姑,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

姑姑的声音清清淡淡,难辨息怒。

我咽了咽口水,喉头有些发紧,干巴巴道:“我……我不该、这个时候……犯病……”

“还有呢?”

姑姑的声音更冷了。

我握紧了拳,磕磕绊绊道:“我……我不该、令家族……蒙羞……”

一只茶盏飞了过来,“啪!”的一声直接砸在我面前,滚烫的茶水飞溅在我裸露的手背上,我烫的一哆嗦不敢收回手。

姑姑勃然大怒,喝道:“我大哥何等聪明绝顶之人,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愚笨的女儿?!!被人下套了都不知道!”

我跪服在地,浑身哆嗦:“是、是若愚错了,姑姑不要……气坏了身、身子……”

“将你今日干了什么,吃了什么通通说一遍!”

“我晨起,吃了宫中……的点心……然后跟着、大家守在、殿外,然、然后……”

姑姑怒道:“然后呢?!!”

我一顿,自觉隐去了小芙喂我绿豆糕一事,闷声道:“没、没了……”

姑姑气的来回踱步,想骂我却又不知从何骂起,最终走到我面前恨铁不成钢地掰起我的下颚:“我多次提点你在宫里多长个心眼,你为何不听?!!”

我歪着头,一脸茫然。

姑姑……什么时候提醒过我了?

我统共就来了宫里两次,但我总算发现了,这宫里的人都有个毛病。这话,永远不会好好说。

要么正话反说,要么反话正说,要么指桑骂槐,要么言外有意。一句话可能短短几个字,但九曲十八弯的,就不知道往哪个地方狂奔去,反正跟字面上的意思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偏偏大家都能听得懂,就我云里雾里,好一会儿才能模模糊糊听个大概,还是有嬷嬷在旁边注解的情况下。我就奇了怪了,民间有句老话,这饭要好好吃,话也得好好说,合着宫里怎么是反着来的呢?多说几个字会死么???

姑姑您要提点我怎么不明着说呢?为什么不直接说呢?非让我猜,猜来猜去的……不累么?!!!!

我这么些年来练就了一副本领,心里越是恶龙咆哮,明面上就……越傻,于是乎姑姑看我这副蠢样更气不打一处来,再好的教养都气裂了,高高扬起手腕——

“啪!”的一声,我没感到丝毫疼,原来是嬷嬷挡在了我面前,替我受了这一掌!

我心内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嬷嬷……”

第一次嬷嬷擒住了三姐的手,第二次嬷嬷直接挡在了我面前。

嬷嬷看着姑姑,一字一句道:“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娘娘,你心急了。”

姑姑一顿,终于冷静了下来,但眉眼间还是有几分焦急:“我怎么能不急?!我幸幸苦苦把这丫头弄进宫是为什么?她如今被贬为官女子……还有什么戏唱!”

好了,又在说些话里有话的东西了,但其中明显牵扯到我,我竖起耳朵,在一旁呆若木鸡样的偷听。

嬷嬷抿了抿唇,沉稳的声线听不出丝毫慌乱:“只要小主,人在宫里就还有机会。娘娘,这其实是件好事。”

姑姑眯了眯眼:“接着说。”

“小主这才不过刚刚露面,那边就忍不住动了手,她们在怕什么?无非就是怕圣上见了小主,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

为什么怕圣上见我?

我……我这脸招谁惹谁了???

嬷嬷接着说:“这反而证明了小主是那边巨大的威胁,娘娘,那边已经慌了阵脚了,该担心的是她们,不是您。况且今日开口留人的可是裴夙,娘娘以为裴夙为何要帮我们?”

我一愣,竟然是……皇贵妃救了我!对了,除了皇贵妃,还有谁会穿那样红的裙子呢?

姑姑眯了眯眼,忽然快慰地笑了:“裴夙这贱人倒和我想到一块了!呵,这戏是越来越好看了。”

嬷嬷缓和了语气:“不错,娘娘,奴婢私以为小主倒不如趁这个机会韬光养晦,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日,况且小主这才入宫,宫内的各种手段莫说小主,就是宫里的老人也不见得次次都能躲过去,小主这次吃了个教训,也该对这深宫有了心理准备了。”

嬷嬷这话中肯,我何止心理准备,我都要吓尿了!

姑姑听罢,长舒一口气,原来那个温温柔柔、慈眉善目的姑姑又回来了。姑姑拿我当侄女,我却再也不敢拿姑姑真的当“姑姑”了。

姑姑亲手将我扶了起来,指腹抚了抚我有些泛白而冰冷的脸颊,自责道:“吓坏了吧?姑姑也是为了你好,若愚,姑姑能护得了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你是我韩家的女儿,你既然入了宫便不能只想着自己,我们与韩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你可明白?”

我点了点头,怯怯道:“若愚明白。”

“明白就好,好孩子……”姑姑的指尖停在我突起的疹子上,一滞,眉头轻拧,声音沉了下来,“这伤几时能养好?”

嬷嬷立刻答道:“娘娘放心,奴婢定天天为小主敷上玉露生肌膏,必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姑姑满意了,指尖轻挑着我的下颚,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看着我,却不知在跟何人说:“有这张脸在,何愁见不到陛下呢?”

我勉强一笑,手掌心沁满了汗水。

——

我跟随着嬷嬷离开了姑姑的寝殿,离开时姑姑对我说要我委屈一段时间,必不会让我在尚衣局呆太久,我点头应下,一踏出宫殿的门槛,仿佛被抽走了一半的力气,腿都软了,还是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我:“小主,当心。”

姑姑这一掌打得不轻,嬷嬷的半张脸红肿了,现在还没消。

我心生愧疚,更因昨晚还对嬷嬷心有猜忌而羞愧:“嬷嬷,跟着我,你受苦了……”

嬷嬷看着我,虽眉目之间俱是老态,但双目依然清明:“小主,在娘娘将老奴赏给了小主时,老奴就是小主的人了,小主不必愧疚,这都是老奴该做的。”

嬷嬷这么一说我就更愧疚了,除了娘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为我着想,一道暖流划过的同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和嬷嬷这么大眼瞪小眼起来。

我:“……”

嬷嬷:“……”

还是嬷嬷率先打破沉默:“小主窃不要以为到了尚衣局就可以掉以轻心。”

“嗯?”

嬷嬷静静的看着我:“该来的麻烦始终都会来的。”嬷嬷忽然叹了口气,“小主要尽快成长起来啊。”

我不知道嬷嬷是不是属乌鸦的,她前脚刚说完麻烦,后脚麻烦就来了。

就在我和嬷嬷即将去尚衣局入职时,一个小太监迎头跑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就是韩若愚是吧?磨磨唧唧什么呢?!淑妃娘娘正在尚衣局等着你呢,还不赶快过去!”

我呆住了。

是那个扬言“别让我再看到你!”的淑、妃、娘、娘吗?!!

——他娘的,能不能让人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