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按理说,怎么轮都轮不到我进宫的。

我叫韩若愚,过了年才及笄,家父是大理寺少卿韩伯,从四品,算是一个大官。而我是他庶出的小女儿,头上还有一个嫡出的大哥哥韩梦周,两个嫡出的姐姐,年芳十八的韩梦霜和年芳十六的韩梦蝶。

别问我为什么都是韩梦X格式的,只有我一个叫韩若愚,听我娘说是因为我周岁那年抓周时,犯了大错。

大哥抓周时抓了只笔,父亲高兴坏了连说文能提笔安天下,此子不凡!二姐抓了本《女戒》,大房的娘高兴坏了,说此女将来定贤良淑德,弘扬我韩家门风!三姐抓了盒胭脂,娘说,爹爹当时的脸色其实是不太好看的,可大房的娘依然高兴,连说此女定天生丽质,倾国倾城,将来……兴许做那贵人也说不定呢!

轮到我时,我胖嘟嘟的小手掠过一众笔墨纸砚,径直奔向那金灿灿的小算盘。娘说她当时怕的要死,怎么掐我肥嘟嘟的大腿我还是执意去拿,拿到手的那刻,爹直接挂面,扭头就走,大房的娘还是那么快乐,年年要点评一两句:“我韩家世代高洁的家风可容不下一个满是铜臭味儿的人,小心机关算尽累了卿卿性命呦。”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大房的娘说的一点没错。

而我还在咧嘴笑,那金色的小算盘死活不肯撒手,把我娘气的直哭,我的名也在那日敲定了,韩若愚。大智若愚,不用想都知道,爹就想让我一辈子笨笨的,算盘这种东西……最好这辈子都不会算!

我爹他一语中的,我印证了我爹对我的“美好期望”,都十四了,超过两位数的加法还真不会,而且……还是个小结巴,从小到大最大的长进是从两个字变成了四个字,只能四个字、四个字断句,一旦超过四个字,磕磕绊绊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徒惹厌烦。因此大家都觉得我傻傻的、憨憨的,尽管我和我娘可不这么认为。世人皆知韩府有两朵金花,而我就是陪衬的绿叶,知之者甚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爹从来就对我淡淡的,同一个屋檐下,半个月都不见得说上一句话。我那三个哥哥姐姐可没机会尝到这种滋味。

直到今日,十四年过去了,娘每每想起来当年抓周,还是气得心口疼!她就是商户出身的,我外公也只有我外婆一人,从小无忧无虑的何时见过后宅争斗?要不是当初被我爹一张白皮骗了,也不能上这么大当!

我自然是心疼我娘的,所以当她一下一下拍打我的脊背,尽管有些疼,还是全忍了,耐心听她重复了无数次的话:“都是那毒妇捣的鬼!怎么到咱这儿就多了个算盘?还他娘的是镶金的,哪儿个小孩能忍住不拿?!不拿的……那能叫小孩儿吗?!!”

据说我外公当年是散养我娘的,我娘年轻时快活的像只百灵鸟,经常跑出门儿和那些跑江湖的玩,荤话学了不少,早些年爹娘好的蜜里调油时,爹最爱的就是娘口无遮拦这一点,然而不知不觉间……就厌恶了,听一次就要罚跪一夜祠堂,娘真跪怕了,再也不说了,也就只有娘儿俩在的时候,骂大房那毒妇才会爆出一两句。

我忙不迭点头,觉得我娘说的甚是有道理。

这时丫鬟翠儿又来催了:“好了没?今日贤妃娘娘省亲难不成还得等你们娘儿俩到?”

瞧瞧这语气,差一点就赶得上大房那毒妇了!可见我和我娘过得多辛苦,一个丫鬟也敢小瞧我们。

听翠儿这么一说,娘登时慌了,这么大的罪过她娘儿俩确实担不起!连忙应着:“这就去了!”

没错,贤妃娘娘便是韩伯的亲妹,我的姑姑,韩柔。她今日回门省亲,韩府早在一个月前便着手操办了,可见有多么重视,况且三年一度的选秀入宫举办在即,贤妃挑这个节骨眼来,肯定是为了选秀一事。

难怪二姐、三姐这几日老是裁新衣……

娘将手里一件去年买的月白襦裙和一件前年花了娘大半积蓄买给我当生辰礼物的碎花襦裙来回对比,这两件是我最好看的衣服了,最后将那件碎花的推到我身上:“娘可不想我闺女去当那什么劳什子贵人,就这么个破宅已经像个鸟笼困了我大半辈子,我闺女可不能受这苦!可娘……也不想你被旁人比了去……”

说话间,我便将那襦裙换上了,前年的衣服有些紧,尤其是胸口这处,紧绷绷的难受,我暗戳戳的往下扯了扯裙角,不敢让娘发现。

娘握住我的肩膀,我便囫囵的顺着她的力道转了一圈,满是碎花的裙摆像盛开的繁花一层层铺开,好半天才停下来,我眼冒金星,娘扯了扯我的面颊:“我闺女这么好看,现在还没长开,若是长开了还有那俩臭丫头什么事?她俩是金花,那我闺女……便是花仙子!哼哼……”

门口再次传来翠儿的声音,这次可不仅仅是不耐烦了,还有赤/裸/裸的恐吓:“再不出来小心夫人又罚你们去跪祠堂!”

一听跪祠堂,不光我娘,我也发憷,真的,天底下没有比跪祠堂更可怕的事了!

我们忙不迭的夺门而出,翠儿轻轻哼了一声,讥笑的目光在我明显小了一圈的裙子上瞥了一眼,才转身领头走。

我傻,但我看得懂,我也会生气。

因为连翠儿的衣服都比我好看!

他娘的!

对了,我娘是我外公散养大的,我是我娘散养大的,反正府内没人管我,我娘偷偷给我缝了件小厮的衣裳,我便经常偷摸从后门溜出去,各种荤话我娘兴许还没我会的多呢!

尽管心内恶龙咆哮,我还是乖巧的跟在翠儿身后。

话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我那位贵不可言的姑姑呢……说不好奇是假的。

终于到了。

韩伯一生清正廉洁,不像其他当官的三妻四妾,只有俩老婆,一个大房秦氏,另一个便是我娘。我娘这待遇不用再多说了,可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爹的小老婆,所以乌泱泱的人挤在门口,我和我娘还是和爹、大房的娘、哥哥姐姐们站在同一条水平线,当然我们排在末尾,几乎和下人们挤在一块。

所幸因为这样也没被人发现,只要翠儿不去向大房的娘告密。

这么大群人便站在门口等,等啊等,等的我腿都麻了,终于来了个太监,嗓子尖而高亢,唯恐大家听不到:“贤妃到——”

娘立马扯着我跪下来,原来大家都跪了下来。

我抬眸悄悄看,只能看到一袭裙摆,绣着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绯红、绛紫撞在一处,好好看啊……

娘拧了我一把,我再不敢看了。

姑姑的声音也好听得很:“哥哥,多年未见要如此折煞小妹吗?快快起来!”

我余光瞅到大家站了起来,我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和娘玩起木头人游戏。

爹、大房的娘和姑姑真的寒暄了好久好久……就不能进屋坐下再好好聊吗……

怎么聊着聊着就哭上了呢……

姑姑和大房的娘嘤嘤哭了一会儿,甚至连爹都有些哽咽,好一会儿才停了。然后姑姑便开始一通夸,一通赏。

先夸大哥。夸他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大哥确实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弱冠的年纪,今年也该议亲了。姑姑赏了他一块御赐的徽墨,还说要帮着挑京城的好姑娘说与大哥,把大哥臊的连连求饶。

接着夸二姐。拉着她的手连连夸端庄怡人,蕙质兰心,送了一副头面还不够又送了一只金簪,我怀疑今年的选秀二姐是去定了。

然后是三姐。三姐果然是三姐,在贵妃面前也是不怵的,表现欲极强,姑姑也是拉着她的手夸她貌美可人,机敏可爱,赏了一件苏绣。比二姐少了一件,我怀疑姑姑可能更喜欢二姐。

最后……我本来以为只是来走个过场,没我事的,没想到我也有份。

眼前掠过一缕香风,姑姑好听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娘撞了撞我的肩,我才怯怯的抬起头。

抬头的一瞬间,我内心由衷的赞叹。姑姑果然人如其名,温温柔柔、慈眉善目的模样极衬她的贤妃之名,而且姑姑三十又四了,换作寻常百姓就是半老徐娘,而她还是那么美,肌肤吹弹可破仿佛二八少女,一派端庄华贵,不像我娘,都有褶子了。

然而姑姑好像比我还震惊,只是盯着我,许久未说话。

我目光缓缓垂下,心里有了答案,应该是被我这身微微泛黄还小的不像话的裙子吓到了吧……

我原先不觉得什么,现在却有些难受……早知道就换那件月白的了!

爹奇道:“娘娘?”

大房的娘估计和我想到了一块儿:“娘娘不如先进去歇一会儿……翠儿,快将四小姐带下……”

然而姑姑却伸了伸手,大房的娘顿了顿,愣住。

姑姑目光爱恋的将我一丝凌乱的发别在耳后,我受宠若惊,害羞的脸都红了:“今年多大了?”

我正要回答,娘却抢先答道:“过了年就……十四了。”

明明是十五,我看了我娘一眼,我娘却对我摇了摇头。

女儿及笄十五便可嫁人了。

姑姑似乎叹了口气:“十四啊……”

就这一声叹气,我明显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尤其是大房的娘和三姐姐,她们简直想吃了我。

我缩了缩脖子,怂的。

姑姑接着赏了我东西,好多好多,比哥哥姐姐加起来还多!许多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我一时被那一箱一箱抬进来的礼物砸晕了,光这些还不够,姑姑又将手腕上的玉镯褪下来,爹忙说:“娘娘……”

姑姑摇了摇头,颇强硬的戴在我手腕上,摸了摸我的脸颊叹道:“这玉色……配你。看着这么可人稚嫩的小姑娘,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呢。”

后面一大票人的奉承我都听不到了,我眼里只有这只镯子,仿佛会流动的碧水,真好看,我忙给娘看,然而娘的脸色却……难看的紧。

我直到后来才知道姑姑本来是属意二姐的,即便不是二姐也会是三姐,没想到半道被我截了胡。

谁也没想到。

和三姐、和大房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然而此刻的我丝毫未察将来的狂风骤雨,眼里只有那大箱大箱的金玉珠宝……

果然是亲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