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闺中乐

亭中空荡荡并无一人,她四下张望,不禁怀疑是否会错了意,正愁眉思索,眼光蓦然顿住。

山亭另一面的坡下建了一座屋舍,占地面积不算大,外观普通,结构大小更比不得富丽堂皇的殿宇,偏偏叫她喜不自胜。

盖因屋舍是她夷罗山上的旧居——泸泽苑。

虽然面积比之缩小了,但从外观可看出工匠的用心,仿的泸泽苑至少有九成像。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击心神,容盈扶着阑干探身远望,一个温暖的怀抱乍然贴上后背,禁锢了腰肢,她蓦然一惊,下意识去使力挣脱。

“这个新婚贺礼我可是筹备了很久,猜想着你在泸泽苑待的时间最长,也最怀念那时候,便在瀛洲岛上建了一座给你,日后我们常来小住,好不好?”

周遭围绕着对方沐浴过后的醇冽气息,熟稔的声音抚慰了她慌乱的心神。

不待容盈继续发声,她的双眼紧接着又被缚住一条红绫,面对陡然而至的黑暗,她不知所措。

“不说话就是默认,那接下来该我讨要新婚贺礼了。”

身后呵出的气息挠痒痒般搔着耳畔,一下子酥了她半边身子,和煦嗓音抚平了目不能视物所带来的不安。

然,内心深处窜起奇热无比的燥意,沉浸在黑暗中任何感官都会无限放大,相扣的五指骤然绷紧拢合。

亲密无间,耳鬓厮磨,拱破隐秘的期许如藤蔓疯狂生长,颈侧落下一个又一个吻,细细密密滑过每一寸肌理,温柔和热情难以招架,鼻息交缠紊乱了心跳,手足滩成了一泓水。

“菩风……”容盈咬着唇,指尖发着颤,娇靥绯红,止不住战栗和喘息。

这样的他太撩人。

“满满。”

又轻又浅的呢喃散落空气中,感知腰间桎梏渐松,亭外凉风侵袭冲散温暖,她乍然无法适应,伸手去摸索热源,不料缚眼红绫一刹松落。

诧然睁大的明眸,盯着从旁递来的紫铜錾刻手炉,泛起迷惑,闻得南宫旭言笑晏晏道:“满满对它可有印象?”

他人着了一袭灼亮鲜衣,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透出清致疏朗,增添了独属于少年人的风发意气,倒不像强势威严的天子,有种邻家竹马的亲切熟稔。

容盈少了忸怩,定神去瞧。

炉子捂在掌心精致而小巧,镂刻五蝶捧寿纹,一看便知是女子惯用之物,指腹摩挲着刻在炉底的一个小字,仔细甄别,倒是从回忆深处掘出桩旧事。

底部的‘卐’像符号,亦是字。

早先出现于尼婆罗古籍,谓吉祥万德之所集也。不光意头好又与自己的姓氏谐音,便依葫芦画瓢给全部的手炉刻上‘卐’字,美中不足的是幼年腕力不够,每每刻到收尾时总会勾带些波浪。

手炉特征一一符合,已泰半确定为己物。

可是……

容盈犹豫少顷,“不瞒菩风,此炉我曾转赠了他人。”

言讫,她突发奇想,萌生出一个念头。

“莫非当年雪地里的人是你?”

虽是疑问,从她的神情看更多的却是笃信。

盼星星盼月亮,终盼得她忆起了自己,南宫旭长舒了一口气,挑眉一笑。

“昔年我奉诏送信王入夷罗山拜师,偶遇大雪封山迷了路,身旁又未携侍从,就在濒临绝境之际有人塞给我这只手炉,寻人救了我一命。”

南宫旭启齿倾诉了原委,神情带着一丝委屈,手指点了点她冻得微红的鼻尖,面带嗔怪之意,“在三泉驿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却不记得我。”

随着他的叙述,容盈渐渐记起了旧事。

彼时,她七岁。

数九隆冬,地冻天寒,北风吹绽了一树树腊梅,是严冬里难得一见的傲寒凌霜之景,她趁着出了日头,往后山堆雪折梅。

玩得正起兴,山中忽然雪雾弥漫,降下鹅毛大雪,不得不抱紧一簇梅花枝子打道回府。

路过一片雪林子之时发现巨石旁蜷着一个昏迷的小少年,满身霜华,眼睛紧阖,脸色发紫,身体冻得僵硬似铁,眼看着人有进气没出气,匆忙塞去手炉,替他揉搓各关节。

捂了好一会儿,也未见人苏醒,耽搁越久越有危险,赶忙掸除一小堆雪,费尽了周章才用火折子点燃火苗烘烤取暖,安顿好人后跑到了最近的杂役房求救。

事后,她知悉人无恙,便未多追问。

时至今日,弄清楚来龙去脉,容盈不由得感慨缘份的奇妙。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见过面,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往昔的你我始为偶然,现今的你我终为必然,一切顺理成章。”

夜风中的灯烛飘摇,映出对影成双,南宫旭眼瞳带着小心翼翼呵护稀世异宝的珍视,俯首抵住她的额,扬着嘴角,“更是天作之合。”

他的声线温沉悦耳,不啻清泉流入幽篁春深处,含情的眸交互着缱绻柔情,一抹温凉印在眉心,极致的柔软轻盈凝着情愫,种下了恋慕的开端。

无人知晓那时候的小少年已经恢复了一丝神智,半睁开眼眸打量着小女孩,染了梅香的手炉拥在怀中,暖意融化了苦寒,她的模样也深深刻进了脑海。

“承蒙赠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遣万千流光为使,上告神明,禀此心此意,证矢志不渝。”

话音甫落,一声鸣啸窜天,无数焰火腾空,整座长安城上空绽放出恢宏的绚烂,迤逦璨色擦亮了夜空,尽拢世间瑰丽。

长安夜,焰火不眠,举世华彩皆为一人。

滟滟浮光溢彩溶进漆眸,裹着微澜的柔涤净纷杂,容盈莞尔一笑,踮起脚,回应了他给予的无限温柔美好。

秋夜静谧,宫漏犹滴,一宿烛影摇红,金台泪烬作珊瑚。

翌日,天将破晓,山尖尖拱起熹光亟待着拨云露面,池岸汀渚停栖了成群沙鹭,秀林苍枝已露奄奄颓景。

太液池广阔的水面清波泛澜,晨风袭来,摇漾起含凉殿中红纱飐飐,隐约窥见一双人影相依,喁喁咬着耳朵。

“稍后要向太后请安,假使因此迟到或者妆容不妥,岂不是给长辈难堪,不然改到明日……明日全听你的。”

实在经不住缠磨,女儿家幽幽吐露甘拜下风的服软调子。

“打住,不试岂知优与劣?”

沉缓语调蕴含不容置疑的坚定,南宫旭俊眉微扬,好比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拽住容盈挡脸的绢帕抛之一旁,笑得满面促狭,“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说罢,倾身凑得更近,轻佻且痞气地勾起了她的下颌。

罪恶的‘狼爪’伸来,容盈避之不及,适才水芙替她上眉妆之际,菩风却主动揽了活计,说要效仿汉朝的张敞为妻画眉,这类夫妻间的闺房之乐是缱绻情深的体现,理当欣然享受。

但——

他的手艺,容盈确实不放心又不好直言,抱着令他知难而退的心思寻了一项考题,指向妆台上置的一方漆奁盒。

“如若能说出每样奁具的用途,我便允你画眉。”

奁具琳琅华丽样式多到眼花缭乱,换成旁的郎君见了定要为难一阵子,绞尽脑汁猜测。

偏南宫旭付诸一笑,不消片刻清楚讲出了各物的用途,反倒堵得自己哑口无言,只得垂首认输。

南宫旭一举取胜,不骄亦不躁,施施然执起螺子黛,沾了沾黛砚的水,缓缓托起容盈的下颌,专心致志为娇妻画眉,眸光凝着眉梢,指间微移描出一廓淡痕。

余光睨他一气呵成画出眉形,容盈心里越发不踏实,摸来捶金银花鸟镜,侧视着镜中细长而舒扬的眉形,不似预想中的遒劲粗重,略略安了心,“菩风画眉的手法老道,倒像替不少人画过。”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南宫旭笑意微顿,满满这话乍听是夸奖,细辨却意有所指,八成以为他在哪个小娘子处练成了手,忍俊不禁地泄出了声:“确实在他人处画过无数次眉。”

南宫旭戏谑地乜斜着高澹。

闻言,容盈脸色微黯,搭在膝上的手指微蜷起。

闻音知雅意,高澹乖觉搭腔:“殿下有所不知,圣人为了给您惊喜,专程学画眉日日拿奴练手,炉火纯青的画眉技艺准保您满意!”

三言两语替圣人表了功绩,戴上高帽,充分践行了帝后感情的添柴者。

情,恰如灶上文火慢炖的羹,用大火则易坏了味道,用文火长时间炖煮,食材变得软糯鲜美,送入口中叫人回味无穷。

每天一点小惊喜,感情更香浓。

上述道理是南宫旭私访市井,听说书人侃侃而谈时记下的夫妻相处之道。

主仆俩一唱一和闹得容盈面色绯红,也不知刚才那话怎么就顺口溜出,显得她爱拈酸吃醋似的。

她强行转移了话题缓解尴尬,眼风佯作不经意瞟过高澹本就长得喜庆的脸,想象菩风居然在这张脸上描画弯曲秀丽的眉,顿觉喜感十足,嘴角的弧度不禁扩大。

等最后一笔收尾,南宫旭端详她一双眉黛色清湛,明秀开朗,蕴着若有若无的情意,顾盼生辉间绽放袅袅风情,知这千种风情皆由自己一手催发,自然柔情满怀,期望求得佳人的眷顾。

怎奈,容盈如一块木桩子般不解风情,眼神放到高澹面上许久不移,抿着嘴笑。

很好,光顾着贪看别人,不理睬夫君。

南宫旭心头不畅,脸色极差,醋缸子统统碎作齑粉,徜徉醋海里着实吃味得紧,不愉的眼神冷冷剜着刀子,阴戾目光几乎将高澹扎成刺猬,张嘴对他比了‘快滚’的口型。

高澹脊梁发寒,麻溜儿滚远。

清干净碍目的东西,南宫旭脸色回暖,轻柔地掬起容盈的脸,重新夺回她的注意力,指尖细细摩挲滑腻柔肌。

“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他撩拨得她面颊痒痒,赧然一笑,黝黑眼瞳紧锁着如花笑靥,透露出炙热磅礴的情愫,喃喃自语道:“怎么办,我不想你去见不相干的人。”又紧紧搂住了她,仿佛受委屈的稚童闹脾气,态度执拗且强硬,“满满,你只属于我,不能去见任何人。”

南宫旭与她额际相贴,交缠着呼吸,清冽的男音吐字渐低,咬着牙隐忍满腔不愉,“一想到旁人也会看见你,我便不高兴。”

他难以忍受独属自己的‘珍宝’受众人注目,打心眼里升起戾气不快,恨不能铸一座囚笼牢牢隔绝外界的视线。

哄人的情话直白又霸道,容盈脸颊染上绯红羞态,嗔道:“还说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讲情话,明明是深藏不露的老手,果真应了那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伸手推了推他,佯装薄怒,“再耽误些时候,只怕我便担着令天子沉湎温柔乡不理朝政的罪名,叫臣工非议。”

“谁敢?”南宫旭眉眼沉凝,面上浮现凌厉冷峻的神情,护短的秉性暴露无遗,“朕的皇后,他们无权置喙。”

容盈怏怏锁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