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纳采礼之日,宫中遣田太尉和隋宗正担任正、副二使循礼制过府。
明明用一个时辰能走完流程,偏生搁万靖这儿拖成四个时辰,好不容易踏出门槛,二位平素见惯风浪的使者回想一遭不禁怀疑今朝是否过了个假礼。
今儿循例,万靖用了朝食后又跑来聒噪,揪掉容盈堵耳朵的棉球,沾沾自喜地提议。
“为兄思前想后了一宿,要不把咱们家的谋士一起打包送进宫。有了他们在你身旁也好出谋划策,省得叫不轨之徒钻空子加害了你,为兄保证绝对出奇制胜。”
看妹妹还在专心翻阅妆奁单子,未认真听自己讲话,万靖便伸手抽走单子丢到了一旁,又耐心重复一遍。
谋士?出奇制胜?
容盈觉得匪夷所思,她并非行军打仗,谁家女儿进宫当皇后还陪嫁谋士,又不是谋朝篡位去了。
世上除阿兄外无人能想出这招。
她稳坐泰山,静得像入了定,与他的急躁形成鲜明对比,“我觉得挺可行。”
得到满意答案,万靖一脸喜色还予她单子。
“就是不太人道。”笔尖蘸饱墨,容盈圈出单子上一样物什预备留作赏赐,“宫中除御前的千牛卫和金吾卫外。其余男子一律要阉割干净才能侍奉主子,因给我当谋士而无法娶妻生子一辈子困在宫里,委实良心难安。”
“当然将人安插进千牛卫或金吾卫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太引人瞩目。凡入千牛卫者均是王公贵胄子嗣,保不齐哪天惹人察觉,反倒落人口实,得不偿失,而金吾卫惯常来往于前朝,接触内宫的机会甚少。”
“也对。”
他恹恹作罢,总算灭了打包谋士当陪嫁的念头。
接连三日,容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妆奁单子,拿出考科举勤奋且上进的劲头,做到单子不离手。
与其说是单子不如确切说是册子,分门别类编成若干本码放在书箧内,每本厚度差不多有一个拳头的大小,特别沉手。
据水芙打探的小道消息,而今坊间百姓茶余饭后皆在议论阿兄送抵的妆奁,惊叹于风头这一块被江夏万氏拿捏得忒猛,一举惊呆了天下士族门阀。
树大易招风,容盈隐隐觉得不妥,历任皇后没有一个如自己一般陪嫁了巨额妆奁,即便姑母在世时的妆奁亦不敌她,着实太过招摇。
趁晌午与阿兄用馔,拣了适宜的当口委婉提出减少部分妆奁的意见,眼瞅着阿兄敛起笑模样,拉长了脸满是不乐意的表情,她骤然产生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耷着脑袋听训。
妹妹缘何担忧,万靖自然一清二楚,很心疼她的懂事,不忍苛责半句,只语重心长道:“自古嫁娶便订立一套规矩。男方送聘财女方陪妆奁,时下士族每嫁女他族,必广索聘财,以多为贵,论数定约,同于市贾。”
“我却是瞧不上的,深觉女方妆奁以多为贵才是稳立婆家的根本,未来有何不惯大可支取自己的钱财遂了心意,何须看旁人脸色。再者咱们万氏独你一个女孩儿,妆奁必须贵重才显郑重,免得叫旁的士族之女看低欺负了你,不妨透句实话给你,阿耶阿娘在此基础上已然削去部分,觉着妆奁很是低调哩。”
话已至此,容盈默然吃着菜,或许她理解的‘部分’和他们理解的‘部分’存在极大偏差。
秋风起,落叶飞,北雁南归,亭阶处秋露催长了菊蕊,一丛丛暗暗淡淡紫傍着融融冶冶黄浸在艳阳下静静吐露芬芳。
八角小亭瓦檐坠着铜铃,古朴秀致,矗立于园中佳处,左望假山小塘右观孤芳美景,举目尽赏浓郁秋色,万靖正是相中这一点,才使出浑身解数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到亭中小坐。
他曾听老人念叨,即将出嫁的新妇心态定要调整好,不然会产生易怒、焦虑、恐惧等负面情绪,还有一类人会出现沉默寡言之状,情绪憋闷于心不利于今后生活。
容盈本就是个闷性子,捧书一看一整天不带吭一声,倘若积郁成疾……
于是,万靖忧郁了。
他很是担忧妹妹闷出病来,派人不间断寻摸有趣玩意儿往折溪台送,撺掇妹妹四下溜达,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
亭中的楠木小几摊着本妆奁册子,容盈垂着眼仿佛在认真细观,好半晌未翻动一页,眼神直勾勾定在上头,明显心不在焉,不知神游何处。
据水芙打探来的最新消息,坊间新近谣传一则流言,公然将圣人编排成吃软饭的小白脸。
她担心流言蜚语传入宫,引起不好的揣测……
“嘎——”
猝然间,一个短促怪异的叫声打破阒静,容盈怔住,满脸疑惑地张望,是她幻听了吗?
好像有鹅叫。
循着发出声响的方向望去,赫然间六目相对,她猝不及防一惊,失手扫落妆奁册子,‘哐’地砸在了地上。
风渐寒,凋零了茂叶,渐秃的枝桠偎着墙头青瓦,一双缚着红绸的大雁头挨着头,羽翅挨着羽翅,颤巍巍探出纤长脖子,圆溜溜的小眼流露出惊恐迷茫。
莫非天上掉大雁了?
容盈百思不得其解,纳罕地与大雁对视。
下一瞬,冒出墙头的一个人解答了全部疑惑,正是她刚刚惦记的‘吃软饭的小白脸’……
唔,讲错了,是菩风。
南宫旭捞起袖子擦了擦汗,侧骑着墙头向下望了望,阳光晃得他头脑有些微发胀,加之墙的高度也颇具挑战性,闭着眼定了定神。
他再度扭过头视察高度的时候一眼觑见了亭中人,两条腿肚子颤了颤,顿时骑虎难下,看见容盈蹙眉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作贼心虚般缩了缩蹬墙的脚。
在恰不逢时的缘分下,他尴尬到几乎无地自容,滋生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但转念一想,既然第一次爬墙的丑态已被看到,脸面注定要丢,不战而退着实浪费时机,索性一鼓作气来一个扭转乾坤。
南宫旭暗暗为自己鼓劲儿,大手拎起两只大雁,咬了咬牙,双腿蓄力,利落地跃下高高的墙头,迈大步跨来。
在距容盈十步之遥倏尔停住,低头拍净了衣裳沾的尘土,理了褶皱,确认周身整洁,才笑着款款行来。
贵客不请自来,容盈好一阵恍惚,纠结着要不要追问他缘何翻墙不走正门,唯恐给他找不自在,又忖着是否避走他处,遵一遵昏礼前新人不能见面的礼法,但看他样子是确确实实来寻自己。
经过一番强烈思想斗争,她踅身邀人落了座,斟酌着开口:“菩风若有要紧事,可遣人来传话。”
她忍不住拿出郗姑那一套繁琐教条,带着提点的意思殷殷教育,“毕竟大婚前夕,男女双方不可以私下见面,这一古俗还是要遵循的。”
诚然,她承认如此说来会破坏南宫旭的心情,会留下一个万氏女古板不开窍的木头桩子形象。
可细想想说得其实也没错,圣人带头坏了规矩礼法,往后其他人纷纷效仿怎生是好?
“此事必须躬亲践行,旁人代不了。”
南宫旭知道今日行事出格,不想二人间有所误会,是以解释的语气尤为郑重,“我来送聘雁。”
将手中活蹦乱跳的两只大雁递到容盈面前,他竭力控制着面上局促,同她仔细解释。
“纳采时,使者送的聘雁是皇家苑囿里豢养的,我觉着这样不够真诚,不能剖明心迹,便专程去林子等候,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抓到了一双。眼下大婚当前不好再遣人送上门,便亲自来一趟做了回墙上君子,望满满宽恕则个。”
讲到最后话音越来越低,他故作淡然地窥容盈的表情,脑中神经死死绷紧,俨然担忧自己的行为会使她心存芥蒂,留下不佳印象。
大脑尚在胡思乱想,手背倏然一疼,南宫旭吸着凉气登时抽回捉雁的手,厉目瞪视啄了他的雄雁,眸底戾气顿生。
趁着他吃痛撒手两只雁奋力扎进容盈怀中瑟瑟发抖,弱弱叫着,扮一副吃尽苦头的小可怜相寻求庇护。
怀间遽然多出两坨肉滚子,容盈哑然失笑,眼波掠过南宫旭泛红的手背,点了点雄雁的脑袋瓜,嗔怪一声。
一国天子辛苦蹲守林间捉雁,且不顾形象翻墙头。
一桩桩事听起来荒唐至极,她却无端觉得口中沁着蜜糖,拥着大雁就像拥抱他沉甸甸的心意,打心底溢出一丝熨帖,唇角泛着甜沃沃的笑。
芙蓉面上嫣然笑意不含丁点儿媚俗,眼尾蕴含一弧真挚清纯的美好,绯唇弯翘,南宫旭几乎看直了眼,亦跟着笑了。
顷刻之后,他的笑意便出现巨大裂痕,摇摇欲坠无法维系住,一双眼睛仿佛长出刀子一下又一下剐着脑袋躺在容盈肩颈间的雁夫雁妻。
它们当着他的面儿,昂首蹭容盈下巴,小眼斜睨像在挑衅,另外一只闭着眼好似极其享受,变着法子耀武扬威。
蹭什么蹭,无耻之尤的扁毛畜生!
南宫旭心底冒涌汩汩酸水,眼光凶戾,气急败坏之下抄起一样趁手的家伙式儿,不由分说地欺身而上,欲教训这两只觊觎皇后的色雁。
“菩风且慢。”容盈品出他眼神不对劲,侧身严严实实护住大雁,喊停他粗鲁的行止,“那是我的妆奁册子。”
手都没挨上羽毛,大雁活像已然挨揍一般扯着喉咙叫得凄厉。
此般见缝插针的卑鄙行径为南宫旭所不耻,顾忌容盈在侧不愿给她留下胸襟狭隘的印象,只能干笑着自圆其说:“我热,拿来扇扇风。”暗暗剐了眼瑟缩进雌雁翅下的雄雁,眼神充满冷森森的恫吓。
且给我等着,没那么容易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