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鸡鸣刚过两声,容盈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醒来,驱遣麻木且僵直的四肢坐起,闭着眼睛静静发了会儿呆,极其艰难地撑开眼皮,喊人进屋。
等待上妆期间,她后知后觉地才问:“今天要学什么。”
宁画纳罕,扒来时辰表瞪眼看个遍,“您约莫睡懵记错了,郗姑不曾有安排。”
容盈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一阵恍惚,眨一眨眼逐散弥漫的惺忪。
也对,昨日圣人已经诏令天下立自己为后,而今不必再按规划的时辰作息学习。
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待嫁,充实忙碌的生活一时回归到无所事事的状态,落差太大反倒不适应起来。
她把乱七八糟的杂绪暂搁一边,坐到燕几后,看着使女鱼贯奉来朝食,蓦然感觉缺点东西,环顾静谧四周,品出丝丝冷清,与以往用馔时的聒噪氛围大相径庭,不由问宁画:“水芙跑哪儿疯去了?”
少了‘百灵鸟’嘁嘁喳喳,嚼着饭菜都不可口。
宁画刚想作答,打外头急火火奔来一人撞得珠帘乱响,“真不禁念叨。”
她喜滋滋递去一盏饮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讲讲都打听了什么。”
“怎如此狼狈,你做甚去了。”水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容盈实在看不过眼,抚着她的背脊帮忙顺气。
“昨日封娘子为后的册书昭告天下之后,众臣齐聚紫宸殿。他们有的反对立娘子为后,有的反驳那群人,反正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不知圣人用什么法子收拾了他们,一个个闭着嘴灰头土脸地溜出了宫。”
攒足一口气讲完,水芙把饮子喝个精光,舒慰地打了个嗝,再将盏子斟满,“圣人还册了淑、德、贤三妃及九嫔,慕容涵为淑妃,齐婉为德妃,慕容湘只得了贤妃位份,听说她气得晚膳都没吃!”
“活该!”
宁画幸灾乐祸,嫡长女竟不如一个庶出记作嫡出的妹妹强。
除皇后外,后宫嫔御品级为贵、淑、德、贤四妃,次之是九嫔。
慕容湘获封贤妃,品阶看似与其妹慕容涵相同,其中区别甚大,一个排妃位之首一个排妃位之末。
这脸打得咣咣响。
“不止如此!”水芙显得意气扬扬,只差没鼻孔朝天甩开膀子横着走,“我还打探到太后本要派一群女官来教娘子礼仪。结果刚出宫门被内侍监拦截转道送去了九嫔的府上,太后听闻直接去紫宸殿讨说法,试图拿祖宗礼法逼圣人将女官悉数送至咱府上……”
“后来呢?”
容盈张口便追问,显而易见地被勾起了好奇心。
“之后嘛,我也不知圣人说了啥,总之太后没得逞。”
看着她一脸憨笑,容盈抚了抚额,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内心蓦然失落不已。
念及刚才的那些事,双眉轻皱,面对臣工的反对和太后的刁难,又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能应付,必少不了一番损神劳心的争执。
他定然为此疲惫……
“娘子,娘子!”
一股大力扯回了容盈游天外的神智,困惑地看向牵着自己袖子晃来晃去的水芙,“怎么了?”
“唤了您好几声,您在想什么呢?”
宁画默默蹭到水芙背后,笑嘻嘻咧着嘴,与她咬耳根子,“娘子是在想圣人,才会想得这么入神,数你是个没眼色的,平白搅了一腔思念之情。”
真是一针见血。
自小一块长大就是不好,猜心思一猜一个准儿,容盈心里怪难为情,无措地想躲出去,又不欲叫她们平白捡了乐子,面上佯装镇静,轻轻屈指一弹送予宁画额头一记教训,语带威胁。
“再敢浑说,等进了宫就替你在千牛卫里选个夫婿,把你嫁出去。”
“才不要呢,我要一辈子守着娘子。”
水芙也一脸坚定的跟着附和,“您去哪儿,婢子便去哪儿。”
话虽孩子气了些,可透露的是忠诚不二的坚定,她自然感动,“你们呀……”
宁画捧着下巴憨笑,“不过娘子嘴硬脸红的样子真有趣!”
容盈无奈的表情僵住,上一刻内心汇涌着暖洋洋的热潮,下一瞬冻凝成一片冰原。
刚想夸两句,又打回原形哩。
“都是吃饱了撑的不成,敢打趣娘子!”
一道中气十足的呵斥落下,郗姑穿着一身新衣慢悠悠踱进来,气色红润,脸颊现出了笑窝,向容盈施礼道喜。
郗姑瞟见水芙宁画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自己,嘴里也没停训诫:“你们身为陪嫁使女往后在宫里的一言一行要格外注意,切不可行差踏错给娘子招惹祸事,务必少说多看处处留心。”
“婢子谨记教诲。”
郗姑尚算满意,“正事讲完还不快去拿衣裳,阖府上下均制了新衣,就差你们没领了。”
二人这才发现郗姑身后跟着两名使女,分别捧着一摞新衣。
“多谢姑姑!”
水芙和宁画眉欢眼笑,郗姑固然严厉却是面冷心热。
携着郗姑一并落座,容盈敛笑锁眉,看起来心事重重,嗓子闷了一会儿,“这些日子辛苦了姑姑,只是你真的想好要离开长安吗?”
在教礼仪的时候,郗姑曾表示待立后之事昭告天下,即刻启程归乡。
“长安从不是我的家,我来长安非我所愿,这大半生蹉跎的也够了。”
漫长岁月未曾厚待任何人,时光的流逝在她的面庞刻下沧桑褶皱,身体病痛的折磨使鬓间的银丝与日俱增,有时一发呆便是一个下晌。
目睹那双缀着浊泪的眼蕴满惘然愁绪,容盈咽回喉间滞涩,轻轻握住她的手,展开一丝笑颜。
“姑姑,等我大婚后便让阿兄送你归乡,好不好。”
郗姑默了默,终是笑着颔首。
继襄阳长公主出降盛况后,长安百姓有幸再度围观了准皇后的兄长押送妆奁入城的阵势。
渺渺清响自远方传来,百十号健仆骑着骏马分作两列开道导从,马额间佩着缕金当卢镌刻代表江夏万氏的徽记,风吹动辔头缀下的小金铃,嘈嘈切切混合一辆辆青帷马车辘辘行过青石板路的沉重声响,交杂出奇妙的天籁。
一群小娘子里三层外三层牢牢盘踞在围观队伍最显眼的位置,痴痴贪看簇拥在最中间的万郎。
要说先人曾以‘貌若潘安’形容美男子,今时不若以貌若万靖来代称天底下所有的美男子。
头上簪花,举止潇洒,面皮就一个俊字可形容,蹀躞带系着劲瘦狼腰,虎背挺括,驭着一匹黄骠马,模样威风凛凛叫人痴迷。
车马驶入醴泉坊永平大街,围观者少了泰半,剩余少数人巴望着一睹万氏兄妹的风采迟迟不肯离去。
万靖遥望府门前立了一道弱柳扶风的倩影,下意识皱紧浓眉,面庞似乎有些不悦的痕迹,扬鞭催马先一步到了大门口,一把甩开缰绳翻身下马,着急忙慌拉起容盈就往府里头走,边走边絮叨。
“不是在信上说了不让你出府相迎安静待着便好,怎生不听话呢?晒着日头出了汗风再一吹,万一引发旧疾怎生是好?你呀你,都这么大个人还让我操心,说你什么好!”
万靖眼风一斜聚焦着水芙宁画二人,又数落起她们来,跟和尚念经似念叨个没完。
水芙和宁画瘪着嘴揉耳朵。
看他的嘴一张一翕喷出唾沫星子,容盈发了会儿怔,骤然撤身闪躲,强行打断他的话,“阿兄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先回房休整半晌,我去厨下瞧瞧准备得如何。”
她攒足一口气讲完,不容万靖发话,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扭头疾行。
按祖制,行六礼期间需尊长出面,可是阿耶阿娘来信称抱恙在身经不住长途跋涉,便派了她的兄长万靖来送妆奁代执六礼,而他又一贯爱唠叨……
趁万靖愣神间隙,水芙宁画借东风正劲一溜烟跟了去。
树梢落下一片叶子飘至脚下,他一步跨过去随口咕哝道:“只想问问有没有我爱吃的白龙臛而已,至于跑得没影吗……”
接风宴摆在了园中水榭,兄妹俩一向对歌舞不大热衷便未令伎人作陪,坐下来清清静静吃顿饭唠唠知心话,是久不见妹妹的万靖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看着席间容盈精心准备的馔肴都是他爱吃的,不禁心下感动一连扫光好几盘,抬起目光几次三番流连过妹妹的脸,有几分欲言又止的隐忍,憋了一阵子,重重地放落酒杯,再也沉不住气发了怒。
“呸,长安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容盈一下子懵住。
“好好儿的人来了这破地方居然生生瘦成麻杆,原来的下巴长着一圈肉,肉乎乎多漂亮,现今瘦得尖嘴猴腮。”
万靖满眼痛惜,抬手比划着她的脸,语声中充满哀伤,“脸上没二两肉,你自个儿摸着不硌手吗?等入了腊月北风一刮整个人就能掀跑哩。”他拢着眉捶胸顿足,叹了气:“不打紧,阿兄此行带了三车补品,每天吃四顿争取赶在大婚前补回来。”
熟谙阿兄异常偏爱珠圆玉润一类的女子,看不惯纤瘦之女,以及有天生讲话爱夸大其词的缺点。
容盈虽说未太放在心上,却也犹疑地掐着衣下腰间长出的肉,细咂摸一番,僵巴巴扯出个违心的笑,再继续补身子,新婚礼服八成要重做了。
“对了,明日使者要来过礼,你也别光顾着看书,打明儿起核一核妆奁单子。婚后首日阖宫嫔御会参拜中宫,而你作为皇后须赐下恩赏,务必认真选礼物,不可叫她们小觑了你。”
“哦。”
“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
容盈一脸真诚地颔首,“有的。”
“算了,信不过你,还是我来选罢。”
万靖始终不放心,看着容盈的表情就像是看一个三岁稚童,觉得她什么都做不好,必须要家人帮忙。
阿兄这个人什么都好,唯独在性格方面深度继承了与阿娘一样爱操心的脾性,每日每时来一遍耳提面命的嘱咐,啰嗦这个念叨那个,暴风雨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得容盈耳朵起茧。
她一向自诩脾性不错,可是遇见如阿兄此般的人物,且恕她难以奉陪。
作者有话要说:盆友们,涨一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