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太后临

齐府——

高门朱邸洞开,设摆香案,阖府人肃容恭立阶下迎拜凤驾。

宫人以柳枝掸洒花露祛尘,向地面铺设二十丈余红线毯,彩丝松软,精美的如意纹图案迤逦至齐府的门槛。

车架旁恭候的女官撩开帘栊,搀扶太后下翟车,另有宫人掌着五明扇,提挈银镏金熏炉开路,在外围的八名内侍各撑起一方锦步障遮蔽风尘,亦步亦趋跟随太后。

“小女齐婉恭迎太后。”

府门口,太后睥睨着稽首施礼的少女,慢条斯理地叫了免礼。

齐婉浅浅一笑:“太后莅临鄙府,荣光甚盛,小女已在花厅备下茶点。”

她躬身做出恭请的姿势,眼帘微垂,余光中火红石榴裙缀垂的嵌宝石羊脂玉禁步晃曳着光泽,一片缕金杏红帔帛将将荡摆着擦肩而过,逸散阵阵的异香。

这香气是龙脑香。

一味昂贵珍稀的香料,乃赤土国岁贡,圣人年初时赐予了兄长五枚。

目光蜻蜓点水掠过头戴金芙蓉冠,伴于太后身侧的少女,齐婉笑意更深,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来的正适时。

一行人进了花厅,奉迎太后坐上主位,其余人等低眉顺目立在旁侧。

太后的眼神四下转悠了一圈,端来茶瓯象征性地蘸湿唇瓣,捏着帕子揩了下唇,神情平淡地移开眼,上上下下端详一遍名噪长安的齐氏六娘。

良久后,笑道:“久闻江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人才子层出不穷,那一方山水养出的女儿亦淑静婉约,性子端谨,自是闺房之秀。”

乍受褒扬,齐婉激动得两靥赧红,因着喜出望外,嗓音甚至变了调,“太后谬赞了。”

小家碧玉到底未见识过大世面,虽生得颇有两分姿色,操着口吴侬软语,调子轻柔动听,但衣裙下的身段儿着实无甚看头,身板弱不禁风,处处透露着一股小家子气。

唯一可取之处,也就才情而已。

慕容湘哂然一笑,认真妆扮过的精致面孔闪过不屑,眼尾含着淡淡轻蔑。

生来士族贵女的她向来瞧不上寒门官员的女眷。

即便是兄长官拜尚书仆射又如何,无根基无背景,就像一个屠夫乍然富贵穿上了锦衣,依旧改不了他原本是屠夫的事实,骨子里流淌的卑微穷酸永远无改。

即便进宫,区区萤火弗敢与皎月争辉,孑然一人无所依靠,还不是由她拿捏。

思及此,慕容湘拢着象牙纨扇,遮住上翘的唇角,毫不收敛眼里的轻视讥嘲,骄傲得不可一世。

“今日旬休,齐相公怎不在?”太后雍容危坐,眼睛四下巡睃,翠眉深锁,重重地拍了几案,保养得宜的面庞浮出愠色,冷下声线道:“莫非是不待见本宫,早早寻了他处躲藏?”

“太后息怒。”

齐婉惶惶拜倒。

太后的刁难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宫内外遍布她的眼线,势必对圣人的行踪生了疑,今朝出宫定存了掐住确凿证据的意图。

拦是拦不得,能做的惟有拖延时间。

因此,她脸上作出一派慌张之相,目光怯怯,闪烁其词,眼尾瞥视着太后神色渐渐变得不耐,指尖一擦眼皮,立时啜泣出声,断断续续地吐露:“兄长不出来迎驾并非故意为之,而是……而是不方便,请太后恕罪。”泪珠子簌簌流了下来,红着眼眶哭啼,不顾忌一点形象,哀求道:“惹怒太后是小女之罪,小女认打认罚,请您莫气着自个儿的身子,以凤体为重啊。”

讲了半天,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倒莫名其妙的认起罪来,细细的哭声时低时高不带转折,跟猫挠似的,哭得太后心揪揪着,脑袋嗡嗡作响,活像是她威逼欺负了臣女,一旦传出去像什么样。

哭啼声趋向响亮,太后不耐烦地示意女官扶起齐婉,好言安抚一通。

齐婉抽泣着饮了口茶,不小心喝岔气,呛到喉咙咳嗽好一阵儿,泪水仍凝于睫,睁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唯唯诺诺道:“回禀太后,早间有客来访,兄长一直在待客。”

言行倒也光明磊落,虽不曾点明客人是谁,但能让齐贽放着太后不迎,天底下仅一人尔。

好不容易转至正题,太后腻烦齐婉哭唧唧的德行,玉手一扬,冷着脸道:“本宫有事与齐相公商榷,你且带路。”

“太后恕罪!”

‘噗通’一声,齐婉再度跪倒,未语泪先流,泪光涟涟地将太后盯着。

又来?

太后她老人家硬生生激出一身白毛汗,眉心攒簇浓浓的厌恶。

果真不负众望,齐婉眼睫微垂,泪珠像断了线潸潸淌落弄湿了膝下氍毹,扯出绵绵哭腔。

涕泗交颐间殃及了旁侧的慕容湘,睨着飞甩来的不明液体溅湿帔帛,弄得她心情难以言喻,忙不迭退出一丈远,脑子一抽一抽地疼。

见过爱哭的,却鲜见这般哭功卓绝者。

“又有何罪要恕。”太后强压滔滔火气,攥紧的手背绷出青筋,眼睁睁瞧着人要放声大哭,心下一恼,愀然呵斥:“别哭了,好好回话!”

她咬牙忍着没砸出手边的茶瓯发泄,齐母将儿女教养得学富五车,性情却教得一言难尽,真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兄长言明不许人……人来打搅,客人喜清净。”

这话不啻火上浇油,太后眼眸一眯,刚欲发作。

“姑母!”慕容湘‘噌’地站起来,勉强扬出笑容,劝道:“齐娘子胆小,别吓着了人家。”

她厌极了对方的哭声,不愿体会魔音贯耳,难得发慈悲心替别人说一回好话。

看在齐婉哭得凄惨的份儿上,太后竭力匀出一丝和颜悦色,彰显本尊气量。

“想必这位定是慕容娘子。”

齐婉仰起挂满泪痕的小花脸,眨着朦胧泪眼,一副容貌挂着楚楚可怜的神色,目光透露一丝殷切感激,语调洋溢着欣喜,启唇便是一通吹捧夸赞,直叫慕容湘舒坦得飘飘然,不禁喜形于色。

齐氏虽然读书读傻了脑子,但是赞美之语却深得她心,留这么个玩意儿在后宫逗一逗趣也未尝不可。

“……早闻您人美心善,才情斐然,奈何广丰楼那日您有事未至,余心甚憾,若能一道切磋必叫我受益匪浅。”

“等会儿!”慕容湘越听越不对劲,拧着眉尖,提高了声音喝问:“你说的是慕容涵?”

“没错啊,不正是您二娘子慕容涵吗?”

齐婉全然一副不解的模样。

“我叫慕容湘,乃京兆慕容氏嫡长女。”

闻言,齐婉噤了声,嘴巴紧抿,怯怯俯首,腰身轻轻战栗,睹着慕容湘脸色变得难看,怒目切齿,表情像恨不得一口把自己吞了,垂下眼隐去一痕笑意,紧接着叠声道歉。

等场面镇定下来,太后随手指派一使女,命她带路去找齐贽,完全忽略欲言又止的齐婉。

从进府开始此女一直以哭扰得她心烦意乱,东拉西扯绊住了她的脚步,要么是软弱的性格使然,要么就是城府极深做戏而已。

真也好,假也罢,不急于一时分辨,待进了宫尽在掌握,纵是只泼猴子都翻不出五指山。

“太后小心脚下台阶,前面就到了。”

穿过长廊,齐婉小声提醒一句,面上还是那般柔弱可怜的样子,行止稍显曲意逢迎之态,她一路随侍左右貌似平静,心间却像淋了瓢滚油备受煎熬。

过犹不及,凡事讲求适度,再多则易失言惹人生疑,只盼圣人与兄长及时赶回一解困局。

“临风听暮蝉,倚窗闲品茶。”

滕霄斋门口,太后乜斜楹柱上的楹联,意兴盎然地品读,眉梢攒簇淡淡笑意,赞了一声好风雅。

女官登阶叩门。

等候的时间漫长,齐婉紧张地屏住呼吸,心一点点下坠,开始从骨头缝渗出森凉。

门扉久叩不开,太后面色愈加冰冷,捻动腕间的佛珠一粒又一粒。

俄顷,她淡淡吩咐道:“继续。”

这一回,女官掌上攒足气力,更用劲叩了两下,紧闭的门倏然开启,差点手滑敲中来者的脑袋。

亏得高澹反应灵敏,险险避过去一拳,要不然他得顶着张挂了淤青的脸搁御前服侍,登时心中恼得火冒三丈,撸起袖子举拳作势揍人。

“谁啊?难道不知圣人和齐相公对弈,上赶子找抽……”

他看清阶下肃立的人顿时消音,尾音急转直下差点咬破舌尖,一改跋扈气焰,哆嗦着双膝跪下,左右开弓抽自己的脸,惶恐求饶,“奴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太后降罪。”

静谧庭院内,‘啪啪’作响的清脆掌掴声持续回荡着,高澹的脸已经红肿不堪,而太后的双目定在相继皱眉走出的南宫旭与齐贽身上,暂且打消了满腹狐疑。

圣人出现的一刹,诸人恭谨行礼,慕容湘悄悄抬首偷觑,心头的小鹿乱撞,一片艳艳霞色搽上面颊,丹唇噙着娇羞的笑。

环顾庞大阵仗,南宫旭心中冷笑连连,不疾不徐地踱下台阶给太后作揖见礼,投以一记耐人寻味的目光。

“真巧,朕与太后竟不谋而合造访齐府,齐卿可谓荣福至极。”

闻言,齐贽板着面孔,俯首告罪:“不知太后纡尊至鄙府,臣未能迎拜,望太后恕罪。”

‘罪’之一字入耳,听得太后直犯恶心,烦厌地摆手,盼望人离她远点省得搁眼皮子底下瞅着闹心,却又不得不压住不快,强颜欢笑道:“本宫心想后日的遴选仪式是由齐相公主持,担心有疏漏,遂趁着天好亲自来看看章程。”

“太后不必忧心,齐卿已将诸事办妥,若要阅览章程大可吩咐一声,朕派人送到您殿中,何苦辛劳走一遭呢。”

“圣人太客气了,选贤纳德充实后宫,乃是本宫这个太后理该操持的事,又谈何辛劳,要论辛劳的合该是齐相公才对……”太后拖着似笑非笑的语调道:“连旬休都不忘替君分忧,真是为国鞠躬尽瘁。”

齐贽依旧无甚表情,“既为人臣自当恪守本分,殚精竭虑辅佐君王,方不负家国社稷,不辱天子隆恩,不屈宗族清名,不枉立心志向,不愧人世一遭。”

“好啊,圣人能得此国之栋梁,当真是好福气。”

南宫旭但笑不语,直面应对太后的锋芒,游刃有余地揭过话茬,“晌午正值毒日当空,久置于外易中暑气,太后应该以玉体为重,朕在齐卿这处也盘亘许久,不便再叨扰了,便与您一同启程回宫,为来日的选秀做好充分准备。”

他迈步上前,搀扶住太后一边的手臂,面上的笑容意气风发,“届时您可要替朕好好儿掌一掌眼。”侧首半耷着眼皮瞅了一瞅紧随其后的少女,冷玉般的眸子似有暗影掠过,随之沉淀下来,刹那绽露最暖煦的亲切之意。

“湘儿。”

他的音色悠然淌过松林石泉奔入溪流,汇集了澈似清泉、润似落弦之珠的醇和,点滴浸润心扉,催生出郁郁芳景。

慕容湘拼命压抑住雀跃神态,强控自己的肢体,中规中矩回拜了一礼,娇娇地唤了声‘表兄’。

“圣人孝悌。”太后软化了锋锐的视线,噙着一团和气的笑。

念及选秀之日皇后之位非慕容氏莫属,大应的国母将由她最疼爱的侄女来胜任,这般天大的喜事已经冲散掉心底余下的不痛快。

因此,她也乐得轻拿轻放了某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