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踏入秘门走了约莫半炷香时辰,自某处假山荒丛中出来对着一处角门,此刻正静候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等驶出窄巷,高澹一怔,他们出来的宅邸赫然是与齐府隔了一条街的废宅。
这废宅原为晖宗时期大司徒的私宅,因犯事而罚没家产至今空置,万没料到府中竟掘有密道。
侍奉天子数载,他自诩乃圣人肚中蛔虫,凡事能揣出一二条理,而今神来一笔,令他眼神呆呆,震骇失语。
面对高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南宫旭英眉微拢,照他脑门儿弹了一块核桃仁,“吓傻了?”
话语饱含一丝揶揄,他打小侍奉自个儿长大,是心腹忠仆,念及宫外行事需掩人耳目,密道之事姑且暂瞒了他。
“奴胆子大着呢,哪会吓傻。”
高澹抹了把脸,笑容灿烂,忙不迭要侍弄茶具烹茶。
“别烹,朕不渴!”
一声厉喝炸响,高澹吓了一哆嗦。
茶……
甫一提茶,南宫旭的脸色寸寸变冷,攥紧大掌,表情带着难言的压抑,胃里一抽一抽的翻江倒海,心情跟热油里炸过一遭。
他素来对茶汤挑嘴,委实顶不住高澹烹茶技艺退步神速,顾念着情分一直未曾言明,本着能躲则躲的精神屡屡避开。
未料,慕容湘近日知悉他喜饮茶,日日三回烹茶送来,出殿遛弯儿的间隙都能‘偶遇’强拉着他品评,累得他神经敏感,沾到茶字下意识就想揉额。
分明是一等一的好茶,二位人才硬折腾出难喝的滋味,简直暴餮天物,糟蹋了茶叶和茶具,之前还希冀二人能自省吾身,结果……
他的期望终是白瞎。
“水芙姐姐,有贵客登门。”
使女蹬蹬跑来,气喘吁吁地呈递一封拜帖。
照理说娘子一路隐匿行迹入长安,知之者甚少,莫非是……
水芙心生惊疑,隐隐有了种猜测,不敢擅自定夺,徘徊水榭外恭声告了罪与娘子禀明事由。
幔帐绕榭,晨光映水,潋滟霜波底下锦鲤攒簇,尾摆粼粼细浪,像一株斑斓的花逐风招摇怒放。
水榭中,束腰香几供有一尊错银三足香炉,燃冒升霄灵香的渺渺幽芳,烟岚薄薄,周遭景物宁静暄妍,掠水袭来一阵风,洇透鹿草木夹缬屏风。
榉木几案上铜风炉刚燃着的火弱下几分,容盈取筥中木炭,握着炭挝碎炭,添进炉子,复持竹夹离火五寸均匀烘焙饼茶。
炙茶乃烹茶的初始,把握好火候是关键,待到香溢,捻来剡藤纸囊密实裹住,静置冷却。
趁隙,挪眼轻扫拜帖。
一笔字浅如流雾,浓若屯云,笔风严谨险劲亦不失大气飘逸,刚柔相济,尽得飞白书丝丝露白之精髓。
字如其人,惊绝天下。
当今乃出了名的美男子,昂然秀异,逸群绝伦。
回忆初见,她暗忖皇室出美人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同时也司空见惯了世间多如过江之鲫的好皮囊,并不觉得稀奇……
只是,今朝见识了一手飞白,方知是她眼界狭隘。
这厢正忖着,冷不丁抬眼一瞧美男子越行越近,一袭常服不掩威仪风度,踱出的步子都端方优雅,如斯神清骨秀的人成为她的夫婿,老天爷到底是偏心她多一些。
遏止游离思绪,容盈俯首施礼,“贵客临门,小女有失远迎,敬请海涵。”
望着佳人云鬓雪肌,亭亭俏立,浑身唯一的饰物仅发间一支玉簪,令南宫旭见惯浓郁艳姿的疲乏眼眸如经洗礼,全副心神俱为之放轻松,笑着免了她的礼。
他的视线往周遭兜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茶具上,不免心有余悸,唇边敛起三分笑,袖手默了会儿。
“临水听风慢烹茶,好雅兴!”
“闲暇作乐,菩风不妨一同品鉴。”
秉持一贯的待客之道,容盈笑着相邀。
又是茶。
乜斜着谈笑自若的圣人,齐贽慨叹万氏女的邀约必遭辜负。
蒙心心念念的佳人邀约,纵前方横亘刀山火海,郎君们都要竭力跨过去,南宫旭却一反常态,左右权衡之下踟蹰着打起了退堂鼓。
无惧无畏的勇往直前,不代表勇气可嘉。
先头笼罩的阴影驱之不散,他尚未完全走出,不愿再沾染茶,筹备了满腹婉拒之言。
可看见容盈温柔浅笑,瞳眸蕴藏清浅细碎的光华,他心底爬过一丝酥痒,霎时竟不忍拒绝,鬼使神差般颔首同意。
待入了茶席,他后知后觉地觑见拖带的两条尾巴干杵着颇为碍眼,简单与容盈做了一番介绍。
“幸得上苍眷顾,我等来的时辰正正好好,有幸一睹万娘子烹茶技艺,委实不虚此行,于咱们这等茶道上的门外汉,真可谓是大饱眼福和嘴福。”
南宫旭瞧着琳琅精巧的茶具,与容盈侃侃而谈,为活络氛围在临来之前他刻苦钻研,打足了腹稿,决心营造出一个轻松愉悦的环境与佳人共处。
“诸位肯赏光品鉴是我的荣幸。”
万氏女嫣然一笑,乃真绝色。
啧,无怪乎圣人惦念,不辞辛劳来会佳人!
可是带两个煞风景的搅扰良辰美景,岂非不解风情?
高澹有点想不通,求助似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角。
看到内侍监递来惺惺相惜的眼光,齐贽敛眸不语,内心的讶异急剧膨胀,加重了他眉宇间的深思。
圣人待万氏女似乎非比寻常……
聊天固然愉悦,正事万不能耽搁。
宛若上好白玉塑成的细嫩玉指,一点点剥除剡藤纸囊,容盈取晾凉的饼茶置入橘木茶碾子细捣慢碾成粉末,再过茶罗子细筛,捻一根羽毛拂扫茶末,装入竹木盒中贮茶待用。
揭开白瓷水方的盖子,里面贮存着晨间取回的一斗山泉水,拿竹制漉水囊过滤一遍,舀入茶釜煮开。
一沸气泡如鱼目,以竹匙取鎏金三足架银盐台盘中的盐、胡椒与橘皮一并添入釜烹煮。
二沸气泡如连珠,舀出一瓢沸水倒进熟盂贮存,取茶则盛出适量茶末备用,竹夹转圈搅动沸水,茶末沿旋涡中心倒下搅匀。
三沸势若奔涛溅沫,舀出先前熟盂贮存的沸水入釜,以作育华止沸之用,则成茶汤。
酌入青釉花瓣口茶瓯,分作四盏,皓腕抬转,巧运腕力均匀勾勒沫饽,汤色仿若深林间一汪碧潭,水中托着幽幽盛放的一盏白莲,香气四溢,光彩鲜亮。
皑雪覆苍山,杏花落田野,衬出一段风流别致。
见识了一手行云流水的烹茶工序,南宫旭笑了笑,显然被勾起兴味,倾身观察瓯中茶,眸底闪过一抹激赏,中肯点评道:“汤色明亮,精华如莲,光这一项便赛过诸多自诩精通茶道者。”
复嗅其味清醇悠远,经烹煮未流失精粹,足见火候掌握得恰当。
啜入口,夹杂一缕微苦咸香,咽下去又回味甘甜。
清风入怀,予人洗心涤虑,尘忧尽释。
茶好是一方面,娴熟的烹制技艺亦是重要的一环。
由内至外如浇甘霖,通透心襟浸润茶香,齐贽不禁为之折服,不吝吟诗夸赞:“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就事论事,他确不喜万氏女姿容,但是茶的确好喝。
高澹品过茶,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向来灵活的脑子琢磨出点门道,老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他这一手烹茶技艺跟万氏女相比……
不对,是压根没法比。
羞惭难当,真是羞惭难当!
“万娘子技艺卓群,叫奴赧颜。”
容盈低眉浅笑,谦逊道:“关公面前耍大刀,令诸位见笑了。”
佳人烹茶,临风品味,好不快惬。
放眼望去府中桥阁岛渚,筑山穿池,竹木丛萃。
层台累榭错落其间,布局逸态横生,激发了南宫旭游赏的雅致,挥扇遥遥一指,“此间景物疏朗平坦,檐宇古朴,置设整齐而不呆板,别有一番意趣。”
他的夸奖并未使容盈松懈脑中恪守君臣之礼的那根弦,端出主人家该有的寒暄客套。
“菩风过奖了,现下秋高气肃小景正盛,几位不妨随我共游赏玩。”
她的行止进退有节兼且知情识趣,确乃一篇漂亮的场面话,横竖挑不出错。
“那便有劳了。”
闻圣人舒怀大笑,素常擅揣圣心且揣得八九不离十的高澹心念电转,了悟大展身手的时机来临,当即拿捏出一派不失恭敬又略带憧憬夹杂微末遗憾的神情。
“奴恐有负万娘子盛情,这茶着实回味无穷,不知可否容奴留此细品钻研?”
高澹一张脸挂着十足沉迷之态,舍不得挪开盯茶瓯的目光。
“那……”
容盈移向另一位‘背景’,高澹急忙抢过话茬:“齐相公与奴皆醉心茶道,想一同讨教切磋。”
他侧首使劲儿给齐贽挤眉弄眼,示意赶紧顺坡下驴,给圣人制造良机。
哎,难不成眼色抛给了瞎子,咋没反应?
眼看人将要站起身,借几案遮蔽高澹袖底手微挪,下狠心掐他小腿。
突遭黑手袭击,齐贽全无防备一屁股跌坐回来,反手钳制贼爪,秉持来而不往非礼也,以揪拧回礼。
他目光凉凉,旁观着高澹面色憋得涨红,咬牙忍痛的虚弱样,勾着唇挤出微笑。
“某在此先多谢娘子美意,高内侍与某皆嗜茶如命,难得有机会见识行家里手,定然要留下来好生探讨茶道,细细琢磨。”
最后几个字音咬得格外重,听起来好像挺迫不及待。
高澹僵着脸,堆满笑附和。
他们对茶道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着实出乎容盈的意料。
知音难觅,莫过于斯。
她不再多言,只嘱咐使女照料好二人,踅身便同菩风步出水榭。
南宫旭走得慢落下几步,高挑嘴角,负在背后的手遥遥向两人比了个大拇指。
“好一对璧人。”
这一幕叫高澹脸上涌现满满的自豪,自认天下无人能比他更知圣意,脑门儿只差没写出快来夸我的大字。
当他的面儿,齐贽摸来瓢舀出半盏茶汤,左挖一勺盐,右掘一匙茱萸,又取胡椒、草果、薄荷、饴糖添进茶汤,直搅得汤色浑浊,气味辛辣。
“喝罢。”
君子坦荡荡,他齐贽阴人向来阴得光明磊落,自小信奉的便是今日事今日毕,今日仇今日报。
造孽哟,他摆明来秋后算账!
高澹戚戚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