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契羽在府中暂住下来,隔日清晨与展灼华一道出了门。
至暮色四合,余辉渐暗,方相携回府。
玄十四屁颠屁颠地跑来赭古居,向擦拭金错刀的紫瑜兴冲冲道:“少主,今天我随契羽娘子和展郎君去了龙门游玩,人道‘洛阳西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当真名不虚传。之后又去白马寺听了钟声,归途中契羽娘子买了不少东西,送给展郎君一条蹀躞带,送了我一把障刀。”
他有意显摆,在众人面前得意亮出。
秋雪嗤之以鼻:“一把破刀而已,有什么好炫耀,娘子也没少送你上好的兵刃,真没见识。”
“你!”玄十四嘴笨,接不上话茬,忿忿嘟囔:“不跟你一般见识。”
反应皆无,委实奇怪,春雨暗暗瞥着娘子,心尖漫上层层叠叠的疑惑。
“人家送你东西,必要礼尚往来,莫失了礼数。”紫瑜笑着提点,继续擦拭金错刀。
第二日,玄十四巴巴儿来禀:“那二位游览了金谷园和铜驼陌,玩得很尽兴。下晌到洛河登了画舫,展郎君出手去扶险些落水的契羽娘子,搂进了怀,堤岸边的行人瞧见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呢。”
紫瑜握着钓竿,示意他噤声,“莫吓跑了鱼儿!”
第三日,玄十四到赭古居的时候已是亥时,“今儿个又去了天津桥登亭赏月,二人吟诗作赋甚有默契,又与别人斗诗,得了一块歙砚,获胜而归。”
紫瑜恹恹欲睡,“爷倦了,下去罢。”
第四日,玄十四提了两块白色石头回来,凑上前问:“少主,今儿去的一遭平泉庄没甚好的东西,只有这乳白色的醒酒石特殊些,要是送契羽娘子她会不会嫌弃啊?好像跟展郎君送人家的玉镯发簪没法比……”
紫瑜盘膝而坐,品着佳酿,“礼轻情意重,重要的是心意。”
第五日,玄十四姗姗出现,一脸受教匪浅的样子,“去一趟邙山,听一回契羽娘子的讲解,我终于明白了旧朝天子的丰功伟绩与昏聩无能,不愧是才女,怪不得展郎君频频夸赞。”
紫瑜逗着黄鹂鸟,笑得合不拢嘴,抽空回了一句:“多跟契羽娘子学着点,能受益终生。”
第六日,玄十四吃着甜瓜,囫囵道:“天未亮,两个人便跨马去了临汝县泡温泉。看着心旷神怡的美景,起了作画的闲情逸致,画了小半个时辰后,将画作互赠对方。有位老叟恰巧路过,瞧见二人的情状,误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妇,弄些风雅的情趣,惹得契羽娘子羞红了脸。”
及至第十日,展灼华与契羽才算消停下来,玄十四也得以舒舒坦坦大睡一觉。
瞅着娘子未露出星点介怀吃醋的神情,春雨和秋雪竟也吃不准她对展郎君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了,一时间束手无策。
邪门,忒邪门,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赭古居使女目瞪口呆,揉眼睛的揉眼睛,掐大腿的掐大腿,直勾勾瞅向极具耐心试了一套又一套衣服的娘子,甚是不可思议。
娘子一向不爱在打扮上花心思,素常随手捡一件女装套上,随便绾个发髻,碰也不碰胭脂水粉,任由盒子上积了灰。
一张脸素面朝天,离精致一词差的岂止是十万八千里远,那是与精致从来无缘。
这破天荒精心梳妆打扮的举动,惊世骇俗,叫人咋舌。
“爷记得在金缕坊买了对珠珰,正同颈上这只璎珞相衬,去找找放哪儿了。”
“好咧。”
娘子积极拾掇,她们巴不得搬出看家绝学,打造出一位艳光四射的洛阳第一美人,出一出风头。
太繁复的发髻衬不出娘子的英丽清新,使女因此将紫瑜的乌发挽作反绾髻,简洁大方。
两鬓各簪了一朵花钿,发髻中间饰以绢花,轻勾黛眉,用胭脂在面上画出晓霞妆,莞尔一笑弯月高悬,何等的风姿妩媚。
上身着的丁香色坦领上襦,显出细腻雪肤,加之璎珞点缀更曼妙生辉,腰肢间绣了穿枝花纹,颇为繁丽。下身束了一条靛青色鸟衔花草纹的锦裙,水绿帔帛搭上肩臂,行如流风,潇洒婀娜,不拖泥带水,正是紫瑜喜欢的飒爽风格。
她领了使女踏出赭古居行往府门,在大门口与也要出府的展灼华和契羽碰个正着,简单的寒暄一二,目光张望到府外守候在马车旁的人,嫣然一笑:“阿琮!”
姬琮一袭锦衣,眉目清俊,气度皎然,士族儿郎的大家风范一目了然,姿容行止与展灼华不遑多让,翩翩行来同三人见了礼,看见紫瑜的装束不由眼睛一亮,“小瑜儿,我们走罢。”
“恕我今日无法多陪二位,改日定尽地主之谊。”
紫瑜行止谦谦,明眸皓齿,两靥荡漾着盈盈笑意,美若天仙,暗香随倩影,两个郎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于她。
契羽注意到姬琮扶紫瑜上马车之时,展灼华的手攥成了拳,先前的好脸色变得森冷,未等马车驶离便怫然离去,她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立了半刻,才姗姗跟上。
“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今日尊主是吃醋了罢,嫉妒紫瑜为见姬琮而盛装打扮,更嫉妒两人亲昵的关系。”
“因她未正眼瞧您,您心中失落。”
“唉,被狠狠伤了心……”
受不了聒噪的展灼华猛地驻足,咬牙切齿道:“少说点话,别人不会拿你当哑巴。”字字句句精准踩中了他的痛处。
给他添了堵,契羽乖乖住口,翩然回了屋。
摘星楼——
看着熟悉的雅间,分毫未动的陈设,姬琮慨叹:“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的确,你再不是当初被姬伯父打得痛哭流涕,便躲来我这摘星楼住上十天半个月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而今是顶顶厉害人称小诸葛的姬洛陵!”
“清俊疏朗,运筹帷幄,胆大心细,是大应朝万千小娘子最想嫁的郎君之一,着实今非昔比。”
经不住她一通夸赞,姬琮面皮腾地红了,“过誉了,不是说有桩大事需我帮你,何事?”
见他主动移上正题,紫瑜很满意,不枉她天花乱坠的吹捧,“帮爷解答一个疑难问题。”
她刻意压低嗓音,将预备好的满腹草稿倾倒而出,“刚才和你打了照面的展灼华曾数次欺骗了爷,虽然很气愤介怀,但是爷仍放任他在眼皮底下晃,偶尔觉得烦躁讨厌,可更多时候觉得挺有趣。”
“有回醉后不小心讲了胡话,他偏偏当真,要求爷兑现承诺,爷使了手段反驳,他哑口无言,之后也不再见他。”
“等了几天,他倒没来纠缠,契羽……便是和他一块儿的小娘子上门来寻他。两人外出游玩了十多日,下属每日向我呈报两人何等的默契何等的般配,爷心底就不舒坦,胸发闷。明明不愿听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想了解两人做了什么。”
“小诸葛机智又聪敏,能断出是何症结?”
“你问对了人!”姬琮颔了颔首,一脸‘看透一切了如指掌’的神情,“我每问一题定要如实答之,不可作假。”
“好!”
“不见他时,惦念否?”
“想……却并非想他,是想狸奴!他送予爷的狸奴,同他的性格一般骄矜自傲。”
姬琮不错着眼珠子观察她神情,复问:“契羽同他亲密无间,内心可烦扰?”
“有一丝烦扰和不舒坦。”紫瑜稍稍点头,情绪蓦地低落下来,“可我已竭尽所能去忽略。”
“现在对他连番欺骗,仍记仇否?”
“说完全不记,不可能,只是很浅很少。”
“结果一目了然!”姬琮挑眉拊掌,欲卖个关子捉弄她一回,“是害了相思病。”
紫瑜拍出长鞭,横他一记冷眼,“胆肥了,敢耍爷玩。”
摆手连称不敢,姬琮肃了神色,不再开玩笑,“虽非相思病,好歹也沾了边。”一字一顿的加重了语气:“你对展郎君生出了好感!男女之间最先生出的是好感,其次相处磨合阶段上升到喜欢,之后是纯粹的发自肺腑的爱,坚贞不渝的爱促使人一往无前,不畏世事,自然开花结果。”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欣慰地指点了迷津:“你会一步步喜欢进而掏心掏肺的爱上对方,包容对方的缺点,理解对方难言的情绪,成就良缘。”
“但,对他的好感是从何而来呢?”她困惑。
姬琮猜测,“人品贵重?风度涵养?”
“爷知道了!”紫瑜倏然睁大眼,明悟般笃定道:“是那张极合爷胃口的脸。”
何其肤浅……
“红鸾星动,铁树开花,可喜可贺!”姬琮连拜三揖,笑着拍她肩头,语重心长地讲道:“依咱俩狼狈为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日后待你成婚便不随礼了,显得太见外,今天解决的难题权当新婚贺礼,实用又适用。”
紫瑜咬着嘴角,蔫蔫儿问:“我和他般配吗?”
她同契羽相较,好像样样比不上人家,浑身上下全是缺点,明眼人一看便知哪个般配。
“中邪了?”姬琮愕然打量她,“说出这么窝囊的话,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个假的。”握着折扇戳向她的脑门,眼里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首先,秦紫瑜作为一个人拥有七情六欲,喜欢男人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自卑的,家世才学向来是庸俗贪婪者衡量利弊的标线,潇洒如你何惧之?其次外界的风言风语毋须理睬,不受干扰,做好本我。”
“该出手时就出手,莫叫别人先下手为强拐跑,否则追悔莫及。”
该怎么出手是个关键性问题,原谅紫瑜用颈上的榆木疙瘩苦思一整天也没理出章程,颓废地滚上了榻,卷了锦衾龟缩成一枚敦实蚕蛹,静静发呆。
视野中一张桃粉花笺突兀落下,堪堪遮住直愣愣的目光。
初初,窃以为是哪位爱慕者羞于启齿对她的倾慕之情,借花笺倾诉痴恋,新颖的方式成功吸引到她的注意,勾起细阅的兴趣。
‘大蚕蛹’蠕动挣扎出一只手捡起一览,立马踹开‘厚茧’演了出金蝉脱壳,匆促唤奴仆牵来炽玉骢,风风火火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