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竹马来

见势不妙,展灼华想极力洗清自己的嫌疑,“吾才是被弃一方,这位郎君莫被负心女之泪所欺。”

紫瑜仿如万念俱灰,阖上眼。

此般受尽伤害不愿争辩的形容,使得丁郎君益发肯定言语咄咄逼人的华灼是卑鄙小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促使他挺身护住娇弱少女,疾言遽色道:“华郎君再纠缠不休,莫怪鄙人请你品尝一段时日的牢狱滋味。”

哭成泪人的紫瑜揩着眼尾,悄然探出脑袋,得意地挑了眉,比出口型:与爷斗,还嫩了点。

“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愚不可及!”

展灼华被将了一军,情绪低迷,抚着泛疼的心肝,铩羽而逃。

借心情低落为由打发走丁郎君的紫瑜欢呼一声,叉腰大笑,正愁没法子打发姓丁的,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只是,华灼明摆着也怀揣诡计而来。

“娘子,元宵找到了!”

帐外秋雪惊喜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即刻奔出,一眼望见耷着头病怏怏的元宵,忙问:“可伤着了?”

“并未受伤,许是跑得略远累到而已。”

心头大石落地,紫瑜一拧元宵的耳朵,凶巴巴警告:“下次再乱跑就不找你,让你自生自灭!”

汝才不会。

元宵懒懒抬眼,抻了抻腰。

且道,今日足相了十名人选,自说自话、龙阳之癖、臭不要脸等奇葩者层出不穷。

幸好第十人尚算靠谱,是她稚时玩伴兼邻居,庐陵伯姬蠡之子——姬琮。

两人可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诚然,她常骑竹马乐颠颠疯跑,姬琮捧着青梅花枝玩。

幼时二人出门玩,她总同别家顽童打架,姬琮本躲在角落看书却屡屡被殃及。最惨的是每次挂彩回府姬伯父都会罚他,转而柔声安慰鼻青脸肿的自己。

唔,其实姬伯父不晓得每次寻衅的是她,可怜姬琮总背黑锅,她自觉对不住人家便怀揣愧疚,送了美味的果脯糕饼及零花钱。

久而久之渐有默契,使二人均愿如此,搁长辈面前表现出一个爱寻衅打架,一个担温婉范儿,直至姬伯父举家赴任扬州才原形毕露。

对于这么个竹马,她谨记牢固友谊,实无旁些情愫。

奈何人家殷勤攀谈童稚趣事,不好折面子,遂接茬侃侃道:“你那时爱吃甜食结果肥成个胖墩,又喜穿绿衣,我专门给你起了外号叫‘肉粽’!”似忆及什么,拍案笑到岔气:“六岁那年,我诓你南风馆有莲藕酥,你竟傻愣愣入馆最后让人给扔出来。”

南风馆乃洛阳城最大的倌馆,当初他涕泪横流蹲在馆门口,活像一朵被摧残的娇花。

“你就这么讨厌与我相亲?”姬琮截断话茬,温然笑意僵住,俊雅的脸上满是尴尬。

紫瑜敛笑,递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我不愿相亲,你亦然。”

柳梢绿涛随风沙沙作响,艳烈曦光透射于云海间格外空蒙静旷,池面烟波浩渺,洲渚芳草萋萋。

岑寂良久,姬琮扬袖酣饮罢,撂下杯,微微一笑:“洞若观火者紫瑜也。”

难怪!敢情她不愿意相亲,才容忍吾乱搅。

那股子纳罕劲儿茅塞顿开,元宵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举爪一拍,唾啐:狡猾的女人。

即便借了宁周山月老祠极佳风水的庇佑,一场相亲宴仍是无疾而终,可见近期姻缘运势实属不佳。

秦域踌躇再三决意将此事延期商榷,自己个儿火急火燎拽起封叔奔往长安出名的各大道观佛寺,大有把女儿的姻缘再次寄希望于老君真人与神佛菩萨身上。

待消息传至赭古居,按紫瑜的性格少不得嘲笑几句。

今次竟一反常态匆匆打发走了报信的奴仆,没半点高兴模样,蹙紧眉头,只怀抱连日未曾进食的元宵焦急踱步,呼喝奴仆去请专治动物病症的医师。

元宵蔫蔫儿蜷缩,眼睛都睁不开,强自挣扎开一条缝隙,圆眸中光华黯淡透露着病怏怏的状态,长尾巴一动不动,周身的毛发耷拉成一撮撮,微微带起粗糙的卷,有气无力地喝了两口水,便恹恹欲睡。

一连请来六位医师轮流看诊,吞吞吐吐了半晌,给出的结论俱是无法确诊病因,叫秋雪付了诊金,紫瑜定神思虑俄顷干脆抱它往厨房去。

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让元宵自己看一圈有否可心的食物,依旧不吃的话少不了掰开嘴硬塞。

厨房门口的仆妇婆子乍见小娘子至厨房,均停搁下手头的活计屈膝问安。

紫瑜示意众人莫管自己,兀自疾步踏进厨房,满屋烟熏火燎的热浪夹杂潮湿闷气扑面袭来,她不适地皱了眉,掩嘴轻咳。

黄梨木房梁上悬吊着一条条风鸡熏肉,墙角摆放一排酱料腌菜的坛瓮以供取使。

一屋子的庖子厨婢于高案前切剁洗涮忙得不亦乐乎,若干炉灶口呼呼往外喷火焰,火眼上同时烹煮四五锅食物,烧火使女每隔片刻便需往灶膛添捆柴草。

径直迈向搁置琳琅食材的阁案,她细细打量着每一样,捅了捅怀间恹缠的元宵,问:“快看看,想吃什么?”

散发出淡淡清香的时令果蔬工整排列于侧,另一侧置放的新鲜肉类约达十种,阁上的一篮篮竹筐码放了各种蛋类,一只只瓷罐密封着香辛料以及风干的食材。

昏昏沉沉中,元宵勉力撑开眼帘。

它望向这些食物,根本没心思享用更无法下咽烹制得美味的馔食,体内气脉莫名紊乱,导致灵气迅速流逝,如储水大缸扎漏一个窟窿眼,滔滔不绝的往外流淌已是难以维系己身。

若不及时用灵物填补迟早要殚尽灵气,虚弱而亡。

厨房外突然涌起一阵喧哗,瞧着七八个健壮奴仆忙不迭跑了出去,紫瑜亦随他们去看个究竟。

到了厨房西边一座常储干货海鲜的仓库,她打量着马车上一箱箱鲜活的海货,听着后院管事在旁张罗,便问了一嘴。

原是秦府名下一艘运往东海贩卖茶瓷的商船在满载而归的路上弄了不少海货,特意快马加鞭捎来洛阳。

瞧着娘子目不转睛地瞅扑腾着水花的鱼,管事笑道:“为运送新鲜的海货,这一路上我们都可谨慎哩,提前派人在途经洛阳的各大城镇中掷金购冰,搁进马车和缸里给海货降温,还有两辆储了七十多桶海水的马车时刻备用,一路精细养着,海货的存活率倒也是很高。”

四个体格健硕的奴仆挂着满头大汗,费力搬下仅储着一条大鱼的琉璃水箱。

元宵微掀眼帘看清箱内鱼后,眼睛似乎一亮,攒足气力一下子跃到琉璃水箱顶上,吓得四个奴仆险些把水箱丢到地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暂时先放下去搬别的海货。

元宵直勾勾注视着因自己的到来而骤然变得焦躁的大鱼,扭动的鱼身淅淅哗哗翻搅的水花一下接着一下,耸动的鼻端仿佛嗅到一股丰腴的灵气,肉爪随即按上水箱,眨巴着圆眼望向紫瑜。

要吃鱼的意思很明显……

大鱼眼似铜铃,牙细密,栉鳞如甲胄覆盖突起,尾鳍楔形,体格庞大,尤是怪异。

紫瑜紧颦着眉未吭声,旁侧伶俐的管事讲解道:“您别瞧这金钱鳘怪模怪样,它全身皆可入药,极是滋补且甚难捞获。”

“嗯,即刻炖给元宵吃。”

管事难以置信,指着趴在水箱顶上怏怏舔爪子的小狸奴,脱口的声音都变了刺耳的调:“给它吃?”

紫瑜不耐烦,“要爷再说第二遍?”

管事讷讷称是。

“暴餮天物。”

磨碓棚后徐徐转出位须鬓皓白的媪妪,她额间皱纹紧堆,瞳孔略显浑浊,道出了管事心里的真实想法,“金钱鳘珍稀异常又极难觅获,给一介小宠吃,未免糟蹋了。”鼻翼两侧下垂的法令纹随张口讲话不断加深,“不妨由老奴拣条肥鲤充作它的吃食。”

媪妪摇了摇葵扇,转眸乜斜着娘子畔侧的春雨和秋雪,待瞧清二女容光焕发,鲜衣罗裙加身如副主子般的气度派势,一丛怒火骤冲胸臆。

管事唤了媪妪一声石姑。

石姑压根儿没搭理他,右手死死捏紧扇柄,眼神狠戾,横布糙老皱纹的掌背青筋毕现。

这两个小贱蹄子竟过得这般滋润,注意到她们养得细嫩的手,不由想起孙女干粗活磨出老茧的粗糙双手,登时恨意盈心。

管事尴尬地立于原地,一时束手无策,东瞅瞅西瞧瞧垂了头,要换成其他奴仆敢目中无人不听使唤,早就让他发落了。

可石姑不一样,她是先夫人贴身陪嫁的这层身份,足够叫郎主敬重三分。

郎主念着与先夫人的情意,对温府陪嫁来的奴仆很是优待,自己虽说是掌后院的管事,但在这位姑姑面前颇是立不直腰杆子。

“恕老奴多言,娘子娇贵不该来此腌臜地界,您优待仆婢,可切莫仁慈过甚让某些烂心烂肚的给侥幸躲懒!”

石姑原先曾依仗是温府陪嫁的身份,欲把孙女安插进赭古居服侍娘子,鉴于竞争这位子的人不少,暗里很是折腾了一些手段。

奈何依旧没选上,最终孙女也只当了三等丫鬟干粗活,自然对春雨和秋雪两人生恨。

她瞪着眼,阴阳怪气道:“既是服侍人的贱婢就要看清自个儿身份,别以为一时侥幸得了时运,就真把自己当成主子,生来一副贱骨头穿得再好又有何用,还不是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卑贱肮脏。”

“石姑好伶俐的嘴巴,倒是将自己由里到外讲得透彻。”

早前遴选服侍娘子的使女,石姑为自己孙女能成功入选,让春雨秋雪吃了许多暗亏,若非后来有封叔插手,只怕真叫她得逞了。

素日打了照面,便是一顿污浊恶言,春雨早已忍不下这口气,顾不得秋雪的阻拦,冷笑着回击,让石姑一张老脸呈现青白之色。

石姑被底下人奉承惯了,碰上这么个硬茬,自然憋闷,也不分场合直接恨声斥骂起来:“小贱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冲春雨扇过去。

秋雪大惊失色连忙将春雨扯到背后,举手格挡的间隙,突闻撕心裂肺的尖叫,瞠目瞧着倒在地上嗷嗷乱叫的石姑。

“啊……救命!”

巴掌即将落下的时刻,斜刺里猛窜出团黄白相间的物什,一团旋风似朝石姑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