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天湿气寒重,廊下奴仆奉来两盆净手的热水和胰子。
见状,紫瑜突生一计,偷偷吩咐春雨备上蜀锦、珍珠粉。
身处门派林立的武林之中,她司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使出的刁钻阴险的手段。
八年前武林有一小门派千影门突然销声匿迹,引得各方势力纷纷追查,终是无果。
千影门独四名弟子支撑门庭,人少得可怜……
然,武林中人均不敢小觑,因其厉害之处是门中绝学——制作逼真的面具。
据传,千影门弟子巧手制出的面具以假乱真且薄如蝉翼,敷上面孔很是服帖透气可半年不摘,不惧火烤不惧浸水,但独惧蜀锦沾珍珠粉混热水擦拭。
这一条是阿耶当年秘密追查千影门时,意外在其老巢拾获了一本被烧损的秘册,大火损毁了整本秘册仅留下半页的残缺,上面记载的便是揭开面具的方法。
“且慢。”
紫瑜将泡了热水搽抹着珍珠粉的蜀锦掖藏进袖底,负手步向展灼华,凝目观他用热水净手,视线对上他抬起的困惑目光,嘴角绽出笑靥,出其不意地扬手拂拭他的脸庞,边使劲儿揩拭边佯装好意道:“哎,别动!郎君额上沾了泥点子,我帮你擦擦。呀,脸颊还有呢。”
展灼华没能躲开偷袭的色爪,并低估了她不要脸的程度,言语试探不够,竟对自己上下其手,揉搓得五官差点拧到一团。
“轻点,鼻梁快塌了。”
蜀锦里夹杂沙沙的颗粒摩擦着脸,疼得他直躲闪吵嚷:“唔,锦缎里裹……裹了什么东西?”
“是专门擦泥点子的粉末!”
春雨和秋雪不忍直视。
哪有泥点子,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娘子爱调戏人的臭毛病真让人头疼。
“多谢秦娘子襄助。”
展灼华东躲西躲,费尽周折才从紫瑜的魔爪下逃脱出来,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衣冠狼狈,乌发乱如鸡窝,轻轻碰触灼烫的面颊,不其然抹到一手白色粉末,强忍着颊侧辣丝丝的痛楚,磨了磨牙根,暗暗将她祖宗十八代轮流问候一遍。
当狸奴的时候爱撸薅他的毛便也罢,目下他变作人怎依旧不改粗暴的本性,当众磋磨他英武不凡的面孔,若是擦破了相留下疤痕,不咬死秦紫瑜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胡作一通,紫瑜炯亮的目光盯着姓展的一张红白交错的大花脸,未发觉存在面具的痕迹,心里头泛起嘀咕,难不成是看花了眼错怪了好人?
她嘴上笑盈盈地打了个哈哈:“阁下一路舟车劳顿又淋了雨,必是困乏劳累,不妨至厢房沐浴歇息解解乏,吃些馔食罢。”言讫,唤来使女为他引路。
展灼华顶着大红脸,装作感激不尽之状,领受了好意,随使女退出花厅。
久留无益,反正她已起疑心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干耗着时间,莫不如分出一缕神识更有效地监视她,探听其所行所言,好好儿思考对策应付后续的试探才是正经事。
“秋雪。”
紫瑜嘴角的笑容消失,注视案上请柬的眼瞳酝酿出晦沉阴霾,神情紧绷。
“速速画出三张姓展的画像,一张交给玄十六赶赴月铭山庄暗暗彻查其底细。一张派给晋州分支的常堂主详查自晋州到洛阳途中各城镇的坊间暗市,看看能否找到姓展的包袱以及行走踪迹,另一张画像用飞鸽传书给六堂姨夫,验明姓展的真身。”
蟊贼窃走了验证身份的腰牌、路引,唯独没窃走婚仪请柬,可真是够引人深思。
“另递信给吴副宗主,请他调来一些高手秘密保护秦府,期间莫惊动阿耶和封叔,再叫玄十四变装伺候姓展的,把人悄悄监视起来,一切行踪及时回禀。”
若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需掂量掂量有几条小命够生剥活剐。
不论来者有何企图,蠢蠢欲动的狐狸尾巴可都藏不住,有一群武林高手日夜严防死守,真生出事必不会吃亏,只会叫心怀不轨者一遭有去无回。
紫瑜自以为一切了如指掌,岂知展灼华玩了一招黄雀在后。
在先发制人的严密监视之下探清她的真实意图后见招拆招,使出一套追踪和篡改记忆的术法,兼且给自己设下一道障眼法,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圆满解决掉问题。
展尊主十分信奉世间没有用术法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个术法不成再施一个术法便是了。
高枕安卧了两日,他放在紫瑜身上的神识再次有了波动。
晋州分支的常堂主接信后,利用各方渠道最先查出消息,连夜快马加鞭赶到洛阳面禀。
“属下在霍邑县邱岭镇一名叫柴三的蟊贼手上找到了展郎君的包袱。据柴三供述他是趁市集人多的时候窃了包袱,因顾忌里面月铭山庄的腰牌,他怕被人抓住把柄,不敢贸然将展郎君的路引卖给暗市,便藏于厨房的灶洞,而包袱里的钱财已是挥霍一空。”
他将一只破了洞的蓝皮包袱放到案上,继续禀道:“属下派出的人探得展郎君一路上是靠替人代写书信赚取路费,挺到洛阳的时候正好花光了最后一文钱。”
听罢,紫瑜转目扫视一脸跃跃欲言的玄十六,乌眉微皱,“急的话,就先去如厕。”
在场人的目光统统转移至玄十六身上,备受瞩目的他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尴尬地挠挠头,耳根绯红,说话变得有些紧张,“禀少主,十六没如厕之意,是急于禀告探到的消息。”
紫瑜恍然‘哦’了声,示意他开始讲。
“经多方查探,展灼华乃月少庄主同窗好友,二人于书院之时结为义兄弟。其出身士族清河展氏,三岁识万字背诗词,六岁诵四书默五经咏骈文作歌赋,八岁中解元。曾在鹿鸣宴上挥毫作了一首《问乡》,引得在座官绅、举人折服称赞,十二岁过殿试名列二甲第一名,天子赐进士出身,十四岁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辞官归家,现营办一间私塾。”
玄十六讲得唾沫横飞,更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笺,依照上面的记载,字正腔圆地念道:“展灼华字希卿,别号清浊居士。身长七尺,相貌端正,体无疾病,已及弱冠之年,是展氏四房独子,府里无任何妾侍通房更无婚约在身。其母展郑氏五年前去世,其父镇日醉心文墨不通俗务是一位书画大家,族中叔伯和睦兄友弟恭。他本人饮食上不喜食猪肉、饮烈酒,嗜茶,尤好蒙顶石花次之为邕湖含膏,日常闲暇时光喜下棋、击鞠,为人品性高洁,很是乐善好施,无吃喝嫖赌的不良嗜好。”
“所以——”紫瑜发懵,总感觉某处不对劲。
玄十六一脸喜气洋洋,“属下恭贺少主,此人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紫瑜:“……”莫名其妙相了回亲?
“少主觅得如意郎君,真是可喜可贺啊!”
常堂主十分欣慰,他十岁的儿子不必再怕被捉来当童养夫,可光明正大归家来,几乎是老泪纵横的感慨出声:“宗主这下可以安心了。”
“恭喜娘子!”春雨和秋雪连连道喜。
苍天有眼,娘子总算开了窍,知道终身大事最要紧。
紫瑜脸色发青,耷着嘴角,深吸一口气平息翻腾的心火,皮笑肉不笑地拍拍玄十六的肩,尽量控制面部表情不那么显现狰狞之相,蔼声道:“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爷让你查这些了吗?”
“啊?说了!您特意叫我彻查展灼华的底细!”
“爷好像……是说过。”她手指抵住下颌,仔细思量,记忆中确有这码事,自己还真是错怪了人家,便放柔眸光,牵出一丝淡笑,掐着嗓音吐出柔似水的调调询问:“那是谁告诉你们,爷调查展灼华的身世是和找夫婿有关系?”
氛围诡异的沉寂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少主居然有温柔一面?
春雨和秋雪垂首杵着当立柱。
常堂主心惶惶,一脸不知所措,眼睛来回瞅,似要寻明白人解答一下目前是个什么状况。
忒瘆得慌,玄十六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吸了吸鼻子,忐忑地开口:“您破天荒叫我们彻查一个郎君,无非是看上他想打探人家的身世喜好,以便投其所好,期望关系更近一步。”
紫瑜笑容微冷。
春雨大着胆子附和:“是啊,您请吴副宗主调来高手秘密守卫秦府,又命玄十四监视展郎君,不就是以防煮熟的鸭子逃跑吗。”
紫瑜笑容冻凝。
“难道,您飞鸽传书给月庄主不是借用亲戚关系,打探展郎君的品性?”秋雪眨着溢满疑惑的双眼,“以及……对方是否存在骗财骗色的嫌疑吗?”
紫瑜笑容骤垮。
“少主命属下查探展郎君丢失的包袱及行走的踪迹,不是想捉住蟊贼找回包袱吗?属下此来还带上了柴三,预备交给您好好出一把气。”
常堂主怕女儿家脸皮薄,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调查展郎君的行走踪迹,难道不是关切心疼他的表现吗?
紫瑜按了按鼻梁,整个人直叹息发愁,他们一派害怕她没人要,恨不得替她立即出嫁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你们要不考虑转行写话本子罢。”
这四人脑筋那么跳跃,不去写精彩绝伦的话本子,而搁她手底下当差,太屈才了。
玄十六是个耿直的人,严词拒绝:“不,属下绝不会背弃少主!”
“少主有所不知。叫十六提笔写字,还不如劈他一刀来得爽快。”常堂主眯着眼,窃窃道:“再说了,苍阳宗的薪酬待遇极好,不必如西域的邪火教见天儿宣传游说民众,赚拉人头入教的红利。咱这儿月月有七天的休沐,年终岁尾多给两个月薪酬,放眼全武林难寻第二家,年年都有一票人想求宗主走后门入苍阳宗呢!”
“走罢,都走罢,爷需要休息。”紫瑜不掩忧伤颓废,一个人静静地抱着软枕发呆。
于是乎,展灼华笑了,肩膀轻颤,扶着额,竭力控制上翘的嘴角。
伪装成奴仆的玄十四小心翼翼窥视着某个蓦然发笑的人,迟疑着斟倒一盏茶奉上。
“哈哈……”展灼华忍俊不禁,嘲笑声渐大,接茶瓯的手一直在抖,磕撞出脆响,一圈圈水渍漫溢滴落,不时拍大腿甩出响声。
玄十四眼睁睁观赏了一出抖若筛糠的放肆大笑,层层疑问挤满脑袋瓜,“郎君因何大笑?”
展灼华扶了扶笑得合不拢的下巴颏,“有意思,太有意思哩。”笑眯眯凑近玄十四耳畔,佯装高深莫测之貌,唏嘘道:“不过这快乐你不懂。”
玄十四很可耻的想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