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展灼华

是日,一片嘈杂雨声之中,使女疾步踩着一地泥泞雨水跑进赭古居的抄手游廊,匆匆收了伞与值夜的秋雪耳语,两人一并推门进屋。

含含糊糊听着屏风外的低声细语,尚处朦胧困顿中的紫瑜下意识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急冲冲扒开幔帐,露出一头蓬乱乌发,明眸睁大,语调难抑兴奋。

“相亲宴当真取消了?”

昨日暮霭时分,黑压压的乌云取代了绮霞云彩的位置,阴沉天幕盖住星月光辉,隆隆雷声擂出气势磅礴的震耳曲调。

一道道亮得刺目的电闪雷鸣和瓢泼豪雨任性地肆虐了整宿,昏暗的天色与滂沱雨势直至丑时都未消褪,老天爷硬是搅黄了相亲宴。

“外头雨势连绵不止,郎主担忧山路曲折危险,是以临行前特意取消相亲宴,言是等雨收天晴后再开宴。”

“临行?阿耶去哪儿了?”紫瑜追问。

“郎主夜半收到苍阳宗的飞鸽传书,似是宗门弟子有急事寻郎主商议,因此郎主便同封叔连夜启程回了虢州。启程之前封叔命婢子转告娘子,这两日您可穿女装带奴仆出府去绸缎庄首饰铺逛一逛散心,其他地方暂不能去。”

“不能去其他地方?”

使女抹着汗,絮语道:“是的。”

紫瑜哀嚎一嗓子,蔫巴巴地躺回床榻,拉起锦衾蒙住脑袋,掩不住满面烦闷。

她连日来受尽憋闷气,好多日不曾痛痛快快的出去玩,整副骨头都要生霉长青苔,如今得了准许出门却要带一群奴仆去逛那些个无趣地方,真烦!

“烦人!烦人!”她郁闷不已,捶拍几下床榻,不安分地扭动身子来回翻滚,像一条蠕动的大蚕蛹,惹得使女们捂嘴偷笑。

大家伙眼瞅着娘子翻滚了一盏茶的时间,不由得笑得双肩轻颤,娘子一副孩子心性忒有趣。

末了,紫瑜钻出锦衾,闷闷地喊道:“来人,替爷更衣!任是狂风骤雨,也抵挡不了爷要去大肆挥霍的心!”

提及洛阳金缕坊之名,相信每位士族富贾家的女眷皆是如雷贯耳,她们的妆奁盒里几乎有多半首饰是刻着‘金缕坊’的款识。

随便拿出一件金钗花钿玉镯,会让她们神采飞扬的试戴起来,每逢坊中上新便要呼朋引伴去好生逛逛,收获漂亮的新首饰。

是以,紫瑜怀揣好奇踏足了金缕坊,赶巧碰上掌柜倪春娘亲自坐镇。

因为雨天而无人光顾金缕坊,致使倪春娘百无聊赖地揽镜自照,不经意朝坊门抬眼登时一愣,半张着绯唇,香粉盒‘吧嗒’掉到柜子间,双目溢满惊艳之色。

“乖乖,这莫非是叫老天爷的大雨给冲落人间的小仙女不成?”

利索解下鹤氅,紫瑜抖了抖沾挂的雨珠子一把抛给秋雪。

倪春娘的好颜色及风趣言谈使她起了调笑的心,下意识去摸索腰间的折扇,才初初记起自己穿的是女装没带折扇,只得放弃调戏的念头,微挑了眉,手半搭着柜台欣赏金缕坊的装潢。

“倪春娘一张巧嘴跟蜜罐子似,可让人欢喜得紧,叫人不多买些首饰都不自在呢。”

见状,春雨自知娘子又犯了调戏人的毛病,硬着头皮小声提醒:“您要注意言行。”

倪春娘笑得花枝乱颤,步摇窸窣,“真是可爱的小仙女。”媚气的眼尾泄出风情万种,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坊里的伙计麻利接来客人打湿的鹤氅细致叠好,搁进一尊四尺长熏笼上方的竹罩笼里,竹篾条稀疏有孔,便于热力的发散更好烘烤衣物。

另有伙计端给紫瑜一盏新沏的热茶、姜汤和糕点,又单独提着一罐姜汤,为每个奴仆分发了一碗,喝下祛寒暖身是再好不过。

“小仙女不妨上雅间细看我这儿的首饰图样。”

倪春娘抱来两本首饰图册,想引客人上楼。按照金缕坊的规矩凡是购买过首饰且花费足额的贵客要上雅间单独招待,虽说这位小仙女头回来,但很合她眼缘,所以便发出邀请。

紫瑜却摆手婉拒,慵懒地打了哈欠:“我不爱繁琐规矩,图样也不必看,只有劳春娘介绍一二。”

倪春娘诧异,语中薄染促狭:“小仙女倒真相信春娘,不怕我黑心拿次货诓了你?”

“春娘既唤我小仙女,小仙女可是有术法加持,诓我的后果——”紫瑜瞥了眼坊中高挂的牌匾,玩味一笑,堂而皇之的将金玉满堂读作沙砾满堂。

倪春娘算是服了她,照实介绍起坊中新进饰物的质地、纹样、价格。

两个时辰后,紫瑜打发奴仆把一只只锦盒放上马车,撂下见了碗底的姜汤,撑腮对柜台后数着金锭的倪春娘调笑:“今儿你被金子晃花了眼,万万不许赖上我索赔药费。”

倪春娘目不转睛盯住铺满柜台的金锭,小心翼翼垒出一座挺立的金锭山,抽空瞄她一眼,“别说,我还真晃了眼,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笼罩着你这个小仙女,芳华丽质,美得很哟……”高兴得眉飞色舞,掩着嘴打趣道:“让春娘喜不自胜,恨不得日日能见小仙女!”

“美死你,想日日见爷这个善财龙女,爷还不答应呢。”紫瑜嗔了她一眼,喜滋滋挂好腰间的红玛瑙朱雀佩,刚抬头就被旁侧镂雕漆盘中堆了一团糟的物什吸引了注意力,食指勾出漆盘里一条压进边隅的金狸奴吊坠。

小巧玲珑的金狸奴体形浑圆,表情刻画得憨态可掬,三拃宽长度的缕金红绳足够栓上元宵的脖颈,便纳入袖间放下块小金锭。

“这条坠子我收了,改明儿金缕坊再来新货必须先紧着我,别忘记每月给府上送图样。”

“晓得哩,小仙女慢走,有空常来!”

一行人步出金缕坊撑开了伞,外面依旧是风雨晦暝,雷电交加,瑟瑟北风呼呼作响打着旋儿肆虐。

空荡荡的街衢上几乎看不见行旅,青砖道路上布满湿泞的泥水,坑洼地势积下粼粼水泽。

酒坊食肆外高挂的旗帜在风中浸饱了雨水耷拉着荡摆,风携豪雨扑面灌得紫瑜气息戛然一滞,使素喜热闹往人堆里扎的她顿失兴致,一溜烟儿钻进马车,令车夫打道回府。

秦府大门口,风拂檐下,春燕筑的巢窠内五只雏鸟探着头遥遥附和风中传来的铜铃脆响,纷扬雨滴争先溅落,荡出浸透牡丹花香的细微波痕,悄悄润泽了万物焕发出新一轮的生机。

雨水噼噼啪啪地急促击打青伞,风捉弄着伞下的一片鸦青色衣角,倾盆大雨借风势洇湿了郎君身上的鹤氅,内袍襟领也泛着十足潮意,足上蹬着水淋淋的黑靴,鬓发稍显蓬乱,脸庞沾了几颗雨珠子,浓眉揪成团,容色尽显焦急。

“吾真的是月铭山庄派来送请柬之人,少庄主月桓是吾的义兄,劳烦让吾进府与秦阿郎见面详谈。”

披着蓑衣的守门奴仆神色颇是为难,作了一揖,“郎君见谅,恕小人难以从命,您没有月铭山庄的腰牌,单凭一张嘴说来送婚仪请柬,委实无法进府,再则郎主现下并不在府内,您还是先请回罢。”

“可吾的包袱不慎被蟊贼窃取,盘缠、腰牌和路引俱已丢失,要是入住客栈无法填写店历,稍有不慎就要遭府衙的扣押又逢此大雨天,望请通融通融。”

“这……”

守门奴仆陷进两难境地。

“放他进府。”一道清凌凌的嗓音插了进来,看清雨幕中黑漆平头马车上走下的一位裙装丽人,守门奴仆乍然松了口气,“是。”

伞下的紫瑜瞥向一身狼狈的郎君,随着她的到来那乍然明亮的目光炙热而柔和,她竟觉蛮舒坦,扬了扬眉,“随我来。”

那名郎君大喜过望,连拜三揖,趁一路随行的间隙叙述了自己的由来。

等跟着她进入议事花厅,由奴仆脱下鹤氅放到熏笼上烘烤,捧来巾子擦拭身上的雨水,最后饮了奴仆奉上的一盏辛辣姜汤,温声道了谢。

“不必言谢。”

垂目细看一遍朱红请柬,紫瑜收回视线再瞧向下首的郎君之际,心内蓦然卷起惊涛骇浪,眼中的那人竟诡谲地晃出了两副不同的面孔,短短一刹的工夫又恢复如常,带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紫瑜微眯的双目掠过一丝警惕之色,两张脸交叠映出的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颜容,底下的另一张脸却是阳刚硬朗,颜容俊美。

她的眼天生与普通人不同,能看到一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可穿墙透壁窥探封存于盒箱内的物什。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晰可见每处景致,理不清是惧怕还是胆小,这个秘密她从未与家人谈及。

紫瑜不动声色地饮下一口姜汤,开口与其寒暄一番,话茬中蕴着两分试探。

“也不怕展郎君见笑,自打听闻你是少庄主的义兄,我便异常好奇依少庄主说一不二开口就能得罪一大片人的火爆脾性,是怎么与郎君这般文雅之人结为的义兄弟?”

呵,对吾起了疑心,开始试探吾。

也罢,做一场戏又何妨。

“这——”低目敛却眼瞳精光,乔装成普通人模样的展灼华端出踌躇不定的样子,支支吾吾道:“恕吾直言不讳,秦娘子对义兄似存偏见。”

紫瑜挑眉,“何意?”

“吾认知中的义兄乃知书秉礼,惇叙九族,修身律己,谦恭揖让,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德行如玉的真君子也。”

诚然,紫瑜是个读过书的人,虽是每每叫夫子痛斥榆木疙瘩不用功,但好歹能识文断字,这番话里的每个字她都会读写,拼凑在一块的意思就不大能理解。

姓展的罗里吧嗦文绉绉一堆废话,让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怀疑是自己太文盲抑或是这人故意捉弄。

只依稀知晓姓展的对月桓评价甚高,是一号忠诚的拥趸。

“但——”他口中话锋急转,“有时候与人礼尚往来,不会吃亏便是了。”

“的确。”

十七表兄不是吃闷亏之人。

“此来送请柬吾受义兄所托,他特意大老远儿传信与吾,言明要劳请秦娘子多帮衬新妇,毕竟是情谊深厚的表兄妹,料想这点小忙必是举手之劳。”

紫瑜扬唇含笑,目光微迟疑一下。

纵使打探到月桓和自己是表兄妹的事儿,可阿耶同自己谈这些话的时候,除封叔外没旁人在场,秦府之中知此事者惟有三人,万不会泄露给他人。

但月铭山庄知晓此事者却不晓得有何几,不得不提防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