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拉西扯一通后,秦域惊觉话题已歪出十万八千里,连忙言归正传。
“你堂表兄弟定亲成婚者甚繁,你也老大不小,该趁年华芳茂尽早议亲。”
他殷殷地翻开一本手掌宽的厚册,叩了叩几案,“为父把咱们苍阳宗的未婚男弟子特意统计入册,你快瞧一瞧这个长得多忠厚老实。”
目光辗转滑过册子,紫瑜叫上面一位忠厚老实的师兄画像刺得双目发疼,反手阖住拿远些,神情凝重。
“兔子不吃窝边草,宗门的师兄弟,我恐怕无福消受。”
厚重的册子宛如烫手山芋,她匆匆塞回给阿耶,疾声道:“若真从师兄弟间选出夫婿,那么对方会日日提防我红杏出墙,招来绿云压顶。要么对方就是觉得自惭形秽配不上我而叛出师门,再者——”
紫瑜的声音骤然一变,脸上满是扭曲狰狞之色,从牙缝里憋出低沉的恶声:“这些师兄弟长得太别出心裁、独辟蹊径,我怕忍不住动手弄死对方,所以为安全考虑,您高抬贵手吧。”
别出心裁、独辟蹊径都不足以形容苍阳宗男弟子的相貌。
元宵有幸瞄了一眼册子,眼睛立时漫上火辣辣的痛楚。
先前吃入肚的巨胜奴没呕出算肠胃顽强,可以说苍阳宗的弟子丑得惊天地泣鬼神,丑得想自戳双目,丑得夜半梦魇,丑得惨绝人寰。
或许苍阳宗该考虑改名一事,要不就招收些样貌周正的新弟子改善一下整体门风。
“你不懂,嫁给这类型的夫婿,他至少不会拈花惹草。”
“明白了……”紫瑜明悟,“阿娘当初嫁给您,应当也是抱的此种想法。”
秦域赞同拊掌,“对嘛。”
脑子蠢得如此清新脱俗者很是罕见,元宵不由多看两眼。
封叔没绷住,笑得前仰后合:“可怜见儿的。”
“好……好你个小兔崽子。”秦域回过神来立时火冒三丈,恼得负手来回走动,衣袖袍裾甩得呼啦作响,厉斥道:“以貌取人最是要不得,历来苍阳宗招收的男弟子在相貌上要求严苛,毋须过分俊美阴柔,为的就是减少宗门内女弟子一些不必要的争执,大家齐心协力,延续名门正派的卓然风骨。”
“若招收的男弟子个个英俊潇洒,女弟子哪还有心思修习武功?岂不是天天争风吃醋如一盘散沙似,迟早被旁的门派揍得满地找牙。况且,长得太好看未必是福,有人因一张脸无端招惹祸事累及自身,有人因一张脸迷惑坑害别人殃及泛泛。”
紧接着,他又举例详述:“且不说远的,那药王谷的谷主因天生一张好皮囊,镇日被一群师妹和前来看诊的小娘子纠缠不休。谷中闹得鸡犬不宁,甚至在武林中也搅出不少是非,搭上数条人命,以至于他对小娘子深恶痛绝,同炎剑派的大弟子断了袖,老谷主每逢与我见面便是痛哭流涕,悲叹药王谷的香火彻底断了。”
紫瑜捋着元宵脑门儿翘起的一撮毛,总结道:“这个血淋淋的故事告诫我们,长得好看的郎君会惹来腥风血雨。”冷幽幽的眼神饱含深深阴郁,周身笼着阴沉沉的气息,“而长得丑的郎君会引来杀身之祸。”
封叔眉心微跳,“你阿耶随口一提,莫当真。”扯来还要继续喋喋不休的秦域,拽着他的耳朵窃窃道:“再逼下去,武林上便要出现一个专杀丑郎君的女魔头。咱俩有空儿安排宗门招收一些新弟子,这回挑些长得好看的人,要不然女弟子该叛出师门哩,顺道趁今年的武林大会与别的门派多多接触,让大龄男、女弟子找一找心仪之人。”
封叔拎起沉甸甸的册子,随意翻开几页,眼神倏尔一慌,眉间褶皱加深,嘴角不自主一抖。
“一个个长得太富有挑战性,光凭咱们牵媒不啻登天。要不托一托净月门的吕门主,闻说她牵媒拉线的手法是祖传的,祖上曾是赫赫有名的冰人世家,连全武林公认最丑的霹雳门少主都被她牵上了良人,可见是位厉害的主儿,好歹咱宗门弟子比霹雳门驼背龅牙满脸黑痣的少主略强一点,对不?”
沉吟须臾,秦域同意了他的建议,“吕门主不是欠了咱苍阳宗二百金嘛,要是能给全部宗门弟子牵媒成功的话,便免掉欠下的金。”
这厢两人一拍即合,秦域扭过头拍拍紫瑜的肩膀,一脸温和笑意,话语似竹筒倒豆子般噼哩啪啦,“阿耶只得你同你阿兄两个,而你阿兄尚主又不在我身边,独剩你一颗明珠,我自是难忍分离远嫁……”
话已至此,紫瑜嘴角冷笑不止,依照阿耶的脾性,估摸接下来是要上演苦情戏码,迫使她就范,因此腹内筹措了番草稿,预备怼回。
“所以,咱不嫁人让男方入赘,再纳几名才貌双全的面首堪称完美。”
“啥?”她懵了,如斯神来一笔的转折是万万没料到。
“男人可纳三妻四妾,女子何尝不能纳面首,说法虽惊世骇俗,实际早有人开创先河,历代大应朝公主郡主不乏骄纵跋扈者不喜驸马郡马,在府邸豢养面首纵情享乐。既然你排斥嫁人,那咱就改成男方入赘纳面首啊。”
封叔好心递了盏茶给紫瑜,孰知她刚喝进嘴巴的茶水又夺口喷涌,立马善解人意地递去丝帕,“冷静,注意形象。”
淋了一通清香四溢的甘霖,湿答答的元宵心神分外宁静,伸爪扽了一扽纠黏成绺滴答着水的毛发,眼神空茫,舔舐着须子边淌下的茶水,竟觉得滋味还不错。
紫瑜怔怔接过丝帕揩揩嘴,又垂手囫囵揩抹滞愣的元宵,一路上虚浮着足跟回了赭古居,半途还意外撞了树……
此处暂且不表。
自从闻秦域一通惊世骇俗之言,展灼华是大开眼界,哽噎一阵儿反复咀嚼方勉强消化,慨叹这家子人真乃奇葩中的翘楚。
饶是他贵为麒麟族尊主,纵观五界生灵也难寻主动给女儿既招赘子又纳面首的父亲。
在麒麟族内坚持施行一夫一妻制,不容许任何一方纳妾或面首,倘若有违族规者必定严惩不贷。
故此,他也止不住咂舌,凡人在某些事上的思维方式岂止迥异简直耸人听闻,怪不得大长老总捋着剩了两根毛的胡须,谆谆告诫族中的小麒麟崽子:莫惹凡人和女人!
想必那厮的胡须,肯定遭受过凡人的摧残。
至于,女人——
怏怏睇了眼玉簟上某个四仰八叉的女人,他难受地抱住蔫作一坨的自己,抽了抽鼻头。
恐不止可怕二字足以形容,她们比上古凶兽还凶残、暴虐、残忍,与冥界的罗刹一样凶神恶煞,一点也不像个女人……
剥掉熟鸡蛋外表的红皮,趁嫩滑鸡蛋仍是烫手的当口儿滚揉起脑门上的鼓包,紫瑜龇着牙倒抽凉气,幽幽喟叹:“幸亏头硬,没撞破相。”
滚揉少顷,她又剥了颗鸡蛋继续揉,调整新姿势躺卧,窗外拂入内室的夜风蕴了沁脾幽香,深吸一口,她乱糟糟的脑袋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阿耶为催自己成婚,竟能突破封建世俗观念的条框,转而思量出超然豁达的想法果非寻常,极度拓宽了自己坐井观天的褊狭视野。
尤其是到最后亮出的一记招赘婿的杀手锏,堵死了全部退路,连带提出纳面首的建议,此种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很少有人不会动心。
可也像是一只困进陷阱里的狐狸,旁边搁着一块肉,捱不住饥饿吃掉之后,发现第二日还有肉忍不住再次吃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有肉,哪还会再想着逃出陷阱,生活安逸无忧,不必担忧食不果腹,所以野性一点点磨灭消失。
长年累月下来,即便撤掉陷阱放走狐狸,它还是会重归陷阱,盖因它的骨子里已经形成天然的依赖,习惯成自然,只恨不得日日住在陷阱内等着现成的肉吃。
以怀柔之策来消磨她的反骨,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快要悄然缚上的枷锁,她怅惘一叹,双眼空远,兀然生出困惑,“人这辈子难道真的都要如此过吗?”
做一个与世浮沉者十分容易,只要按部就班的来,迈进婚姻的一隅之地,缔结良缘、生儿育女、悉心抚育,一生竭尽心力为家人打算便好。
只是,世上真的没有另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吗?
不,她知道是有的。
自己憧憬的生活是世俗眼光所不能接受的。
可若是因世俗的条条框框而湮灭本我,丧失本心,那就不再是一个真正有灵魂的人,要当一个不与世浮沉者使自己得到开心快乐才是真谛。
而自己在这片荆棘丛中踏出的第一步,也决定了最终的命运。
她垂了眼,豁然一笑。
此意无可撼,此间尽如心,此生必遂之,此来不负余。
展灼华无意看见不知在思忖什么的她展颜一笑,怔了怔。
亮晶晶的眼眸流动着蓬勃朝气,仿如旭升的红日将暖光照入心扉,他别扭地撇过微微发烫的脸,余光不由自主地又瞄了眼,暗暗腹诽。
这一笑倒挺漂亮,挺有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