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欧阳明泽一道进入书房,她慨叹心事的情绪一卡,定定发怔。
四面墙壁与几案挂满青年才俊的画像,右下方附着记载家世的花笺,无论画像上的郎君们是高矮胖瘦,样貌皆属不俗,可见挑画像者对容貌十分注重。
“你随便挑。”欧阳明泽大手一挥,胸有成竹地笑着:“相中哪个郎君告诉阿耶。”
在他眼中一个个家世显贵的郎君好像市集售卖的萝卜青菜,任人扒拉挑选,相中直接拎回府即可。
楚黛无动于衷,拂去罗汉榻上的画轴,闲闲坐了下来,“阿耶,我暂不想嫁人。”
“我看是你一颗心仍惦念夜哲,收不回来!”
欧阳明泽将她冷淡的态度尽收眼底,指着画像,苦口婆心劝道:“这些人样貌、才华、家世、品性个顶个比夜哲强,而且你嫁过去,我敢保他们不蓄养姬妾,一心一意守着你过日子。而夜哲呢?我交还《胥苍谱》后七天不见踪影,他若真心待你,早就该马不停蹄赶回来,况且当初他接近你目的就不纯,喜欢这么个人一点也不值。”
“何谈值不值,获取一份感情本不易,理应珍惜,莫轻言放弃才对,更何况我相信他会回来,像当初我相信他能来救我们一样。”
欧阳明泽痛心疾首,夜哲那厮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不复之前的冷静理智,去傻傻相信一篇空话。
“为他,你不惜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甘同齐贽达成交易加入保皇党?”
“既食君之禄,自是披肝沥胆,忠贞不二。太后纠集臣工掣肘圣人,妄图颠覆朝纲已然罪行昭昭,关陇欧阳氏要与圣人同心同德方能守住根基,不枉先祖之功德,不负祖辈之期许,不辱欧阳氏之门楣。”楚黛不疾不徐抛出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方为长久之计。”
四天前,她收到一张荼白宴帖,有趣的宴会名头与落款促使她搁下誊写食谱的笔,隔天欣然赴宴,宴客之地是郊外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间草庐。
随引路小童跨进庐中,隔着幕篱巡睃,不禁暗暗发笑,外表清寒简陋的草庐,内设坚固难摧,用以砌墙的砖石材质特殊,叙一叙机密大事再好不过。
草庐中清幽阒静,墙壁上高挂两幅山水画,下方靠墙的榉木矮几置放着一尊光洁如玉的白瓷瓶,里面养着束碧柳,天光从窗外射入户,四足镂空铜炉冒出的淡薄香烟袅袅升腾,映得地面的蒲席泛起丝丝亮泽。
朝堂上最年轻且最受宠信的尚书仆射,一袭素衫着身,仪表堂堂,高华气质一如宫中初遇,他翩翩作揖,“臣,拜见临江郡主。”
楚黛执扇微摇,仅受下半礼,“齐相公,别来无恙。”
小童殷殷奉上茶点,身为主人的齐贽举盏出言:“郡主肯赴宴,某荣幸之至,先以茶代酒敬您一盏。”少女的目光游弋着打量周遭物什,全副心神皆放在旁处,也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不知某这草庐,可还能入郡主的眼?”
楚黛回神,嘴角泛着笑:“庐中清雅质朴,如魏晋隐士之居所,人……亦如隐士低调朴素,以好字形容远远不够。”
时人崇尚奢侈靡丽,府邸装潢偏好华贵,目下婉约简单的草庐确实罕见。
“郡主过誉。”齐贽垂下眼皮,自嘲道:“某入仕多载,深知真正的隐居不仕之士是安贫乐道、不附权势、具超凡才德学识者,同他们相较某便是浊世俗人,附庸风雅尔尔。”
“隐居不仕之士确有崇高的道德和知识,按理当学而优则仕辅佐君主,可他们一味逃避世俗名声高卧东山,难道不是一种因“天下无道”而苟全性命的手段吗?不求兼济天下,不求大公无私以至舍己为人,只是希冀他们入仕发挥才干,不辱没高节清风。然而一个个隐遁山林,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无一人能同齐相公一样为天下考虑,你不该自贬浊世俗人,所谓的隐居不仕之士才是真正的俗人。”
齐贽怔了一怔,不免感慨万千,目光落上对方的纨扇间。
洁白的丝绢扇面绣着折枝蛱蝶牡丹,花枝偃仰有致,层次分明,下端的如意形护托并扇柄均由白玉所制。柄身阴刻填漆八仙纹,形象传神,尾端缀着只琥珀蝴蝶扇坠子,整把纨扇华贵而内敛,一看便知是出自制扇名家虞忻娘之手。
虞氏一扇值千金……
他目中讽刺之色辗转即逝,再仰首的时候示意小童唤伎人奏乐。
庐中,屏风上映着一道纤纤弱质的剪影,一曲沉缓琴音松透旷远,不难品出清寡宁和的气象浑然自成,楚黛不再摇扇,盖因一身燥热已由琴音携来的深林之风吹散。
淳静淡雅中金石韵色不绝,内心不知怎地竟隐隐憧憬起寡欲养心,静息养真的道家生活。
她原以为一生和隐遁避世搭不上半厘关系,殊不知因夜哲的出现改变了人生定好的轨道,前半辈子浸着大染缸,后半辈子能从纷乱中脱身与心上人厮守,幽居深林白首到老,不枉人世走一遭。
琴音止,余音绕梁,伎人抱琴柔驯退下。
楚黛莞尔抚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今闻一曲《颐真》,不止胸襟开旷,心境也豁然明朗,此女的琴艺精湛绝妙,想必是师承高人。”
“此女之父原为董大的得意弟子,她幼年随父习琴,琴风颇承董大精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楚黛低低呢喃:“高常侍同董大在贫贱之境相交莫逆,临行送别不似旁人充满离愁别绪,给予的慰藉中饱含激励奋进,董大得高常侍如此知音,当真福泽不浅。”
世间唯独知音最是难觅。
齐贽看穿她怅然的心绪,“郡主何必慨叹,知音虽难求但终会有。”
“不知齐相公口中的知音……”楚黛眼波漾动,笑得意味深长:“可是你自己?”
“正是不才。众所周知,郡主擅箜篌奏出之音清越空灵,雪峰清泉之上茕茕孑立,无知音相和,缺憾难抑,某所言可对?”
“哼,我要是个孤芳自赏落落寡合者,不屑知音呢?”
“不会,因为郡主足够明智聪颖。”齐贽笃定。
楚黛啼笑皆非,“得齐相公夸赞,我合该高兴,然而俗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从其志也,告辞……”
“留步!”齐贽出言阻拦后,夹着火筴向风炉里添进木炭,加入少许盐,等青瓷釜内的茶水腾波鼓浪后,舀出一瓢斟倒瓯中,霎时茶香逸散,“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句并不尽然,要是道可扭,又怎会出现不相为谋之况。”
楚黛顿住步伐,笑一点点扩大,朱唇勾出冷冽的嘲讽,“纵道可扭,齐相公这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试问卑微之泥弗敢与天际之云比肩?弗敢为谋?”话中的轻蔑昭然若揭。
亘古以来,天上云俯瞰潭中泥,士族鄙夷寒门。
寒门子弟苦读数载,凭真才实学借科举入仕,辛酸坎坷几人知乎?
而士族儿郎倚仗家族荫庇,纵情声色犬马穷奢极欲,不屑政务军务,堕落丑态比比皆是,也可据一席之地,尸位素餐。
齐贽呷了一口清茶,神情不变,“正所谓世事难料,并不代表着一辈子云泥殊路,云成泥、泥化云的日子也指日可望。”
仿佛闻听一个天大的笑话,楚黛忍俊不禁:“好个云成泥、泥化云,愿闻其详。”
“门阀士族长久把持朝中一半官职,处处打压与之政见不合的寒门官员,使真正有才学的寒门子弟受尽排挤,眼睁睁瞧着士族中的酒囊饭袋之辈,靠家族得意上位。”
齐贽眸色沉沉,下颚紧绷,切齿冷笑:“表面上自恃百年士族故作清高,实际一派龌龊糜烂,做尽腌臜事,他们自以为口中念着君子之风能掩盖污糟,可惜心底发出的恶臭是无法掩住。”
楚黛沉了眉眼,“齐相公口出狂言诬蔑士族,胆子委实不小。假如我把今日的话传出,全天下的门阀士族定群起而攻之,届时圣人想于口诛笔伐下保住你,不啻登天。”
齐贽的脸色逐渐缓和,“某相信郡主不是长舌者。”他眸中掠过一丝笃定,“因为我们同乘一艘船,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目下言之过早。”楚黛敛笑正色,坐回榉木几案后,握着空茶瓯乜斜他,“齐相公作为主家光顾自斟自饮,也不舀茶予客,是否失礼呢?”
齐贽哑然失笑,亲自舀茶赔罪。
“天上云多而杂连成广袤云海,明媚白日之中或多或少遮挡骄阳之芒。夜里随风而行,飘忽不定,逢阴天下雨则乌云蔽日,降下的雨势也因云量计算,久之则成累赘,终要削散一些云彩,保证骄阳不受其影响。余下的云依旧岿然不动,衬托骄阳晴空,获得无上光耀,泽被后生,永不改变。”
对方的话一下下敲击楚黛,她深知门阀士族的权势在天子眼中如刺,势必擢拔寒门削减士族形成牵制,以均衡朝堂势力。
假如投向圣人麾下,固要折损家族利益失去部分权势,可是前途会一片敞亮,昌盛依旧,到清算总账之际作壁上观,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齐相公好口才!”她乌瞳莹亮,溢满暖溶溶的笑意,“天上云确实不需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