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妍活泼的少女倾心落魄文雅的书生,甘愿为他忤逆父母兄长,抛弃尊荣的身份,放弃锦绣富贵的生活,双双逃避至乡野田间,做起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农家夫妇。
然,好景不长,兄长的到来硬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荆娘被无情地带回家中软禁了起来,父母以书生的性命相威胁,让她立即从诸多求亲者中挑一位成亲。
诸般无奈之下,她要求同一位至家中为妻求药的男子成亲,他若允婚,所求之药即随妆奁一同运至府邸。
起初,她的父母并不同意,奈何荆娘性子倔,若不应允她嫁给为妻求药的男子,便要嫁给书生,在漫长的商榷后,父母兄长最终点了头……
几番思想挣扎,为妻求药的男子亦应允了。
大婚之日,红妆漫漫,宾客盈门,喧嚣的乐声震天。
众宾客翘首以盼的大喜事,却因新郎未能如约迎娶新妇,新妇一怒之下只身跑进遍布凶兽的密林中戛然而止。
荆娘家人搜遍密林,仅仅找到了新妇染满鲜血的破碎嫁裳及首饰。
他们去寻新郎问罪,未料新郎府邸布满缟素,原来刚生产完的夫人听到她的夫君即将娶另一位夫人进门,心绞痛发作猝然离世。
两方人马互不相让,结局无疾而终……
鲜血,为二人荒唐的大婚续上痛彻心扉的结尾。
事实上,当年荆娘并未葬身密林的兽口中,只是虚晃一招,让众人认为她已香消玉殒。
她偷偷寻到了书生与其搬离乡野田间,觅了一处隐居避世之地,度过了半生平淡快乐的日子。
四年前,书生因病逝世,荆娘在墓前把一方刻有自己姓名的木牌埋进黄土,彻底离开了他们生活多年的地方。
荆娘说她这辈子不后悔违逆父母兄长选择了书生,可是她对这场风波中无意搅进来的两个人愧疚万分,之所以落脚长安经营兰陵酒坊,盖因那两人也居住于长安。
她不奢求余生能够偿还什么,惟有同在一座城默默祈祷,祈愿他们长安一世,长乐一生。
梨花春欠缺什么,楚黛仍旧似懂非懂。
她自己酿制的酒味道清甘滑辣固然是好酒,但同荆娘所酿的梨花春一比便相形见绌,浅酌一口恍如历百态人生,能深深品味到书生和荆娘半生集结的酸甜苦辣咸,以及岁月沉淀下的沧桑。
五味欠乏,则无酒魂,酌之,觉庸俗之至。
她苦恼,要如何在酿酒时糅进绵绵感情,虽知情具有酸甜苦辣咸五味,人要切身体会才能明晰真正的感情,即便是痛苦收场亦甘之如饴的大道理。
可对部分人来讲,感情简直是模棱两可的虚渺之物,更莫说切实体会一词,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情是种玄妙之物,难以琢磨参透,楚黛自诩能摸透人心却独独摸不透情之一字,吃不准情会带来何种烦扰乱心的因素,为了成功酿造出梨花春,她惟有从旁人口中探知一二。
近日,国公府的奴仆干活行事间分外提心吊胆,讲话都不敢大声,生怕一不留神便被神出鬼没的大娘子给逮住。
一张绝艳的容颜透着雪山尖上的寒冷,眼睛直勾勾盯着你,漠然地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若有,你们之间的经历如何?感情又如何?”
初时无一人敢答。
考虑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亘古不变的真理,遂广而告之,若有人如实回答她的问题,皆能获双倍赏钱。
消息甫传出,诸奴仆猜不准大娘子是何用意,不敢贸然行事。
面对丰厚的赏钱,有人心痒不已觉得无妨一试,便大着胆子讲了出来。
等到他乐呵呵捧着装满赏钱的承露囊出来,同诸人如实说了娘子听罢故事便打赏的事情,上至年迈的仆妇下至情窦初开的使女仆从,纷纷围凑讨论如何给大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以每日琼琚斋门外都排起等着讲故事领赏钱的长龙。
月牙几上莲花香炉流溢淡淡青烟,胭脂色薛涛笺墨迹寥寥,美人轻拢慢捻奏着凤首箜篌,清越的音色仿佛山谷激荡的溪涧,涓涓入耳,柔缓清泠。
相隔一排珠帘,夜哲靠着屏风手握茶瓯听得入迷,不觉掀帘入内,随手拣起一张薛涛笺细细观摩字迹,却骤然发笑,双手捂腹笑得不可遏制,眼中都险些溢出泪。
‘铮’——
拢捻丝弦的指尖一滑,箜篌发出刺耳声响生生毁了整首曲,楚黛起身利落地抽走夜哲指尖夹的薛涛笺,珍而重之地存进檀木小匣,转而跽坐拨弄着箜篌,期间连眼神都没分他半个。
显而易见,她生气了。
笑声戛然而止,夜哲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日夜惦念钻研着如何酿出糅进五味的梨花春,连每餐的馔食都食得少了许多,人瞧着消瘦了一大圈,劝也没法劝,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弯腰端详着楚黛的面部表情,观其双眉拢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不禁调侃道:“还发愁呢?”
一匣子的薛涛笺都是奴仆们针对楚黛提出的问题的答案,相比于荆娘坎坷波折的感情,底下人的感情可谓平淡无奇,甚至因生活中的琐碎小事而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颇为平淡温馨,却并非她急需想了解的那种感情。
“夜护卫如此清闲,不妨去马厩同马夫换换,干点有意义的事。”楚黛自顾自捻弦奏曲,压根儿不睬夜哲。
眼下她正为梨花春一事而心气不顺,偶尔冷言冷语,底下人也得兜着。
夜哲悻悻地安慰自己,斟酌话语开口道:“现今府里有嘴碎的奴仆,传你春心萌动意欲觅良人成亲,我忖着流言蜚语一旦蔓延开,势必会招惹来……”
“招惹来更多的豺狼虎豹?”楚黛猝然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漫不经心道:“我早便知晓他们的话。莫要担忧,流言蜚语不仅不会蔓延还会在明日彻底绝了源头……不过你今天的话倒提醒了我,觅良人成亲这一点是由不得我来做主。”
夜哲困惑不解,“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亲事叫人惦念上了。前天太后召我进宫,言语间透露出信王即将下山回宫的消息,他年龄与我相仿,太后自是希望表兄表妹亲上加亲。”
她垂眸轻拨箜篌,嗓音夹杂着冷意讥诮:“信王乃是太后亲子,身份容貌均是上上乘。这空悬多年的信王妃宝座一直以来都是长安贵女趋之若鹜的宝贝疙瘩,关陇、山东、江左、代北四大士族嘴上讲着不愿同皇室联姻,实则一个个儿的算盘打得精明,四大士族希望从自己的士族中出一位王妃巩固地位,更别提侧妃之流亦引士族勋贵竞折腰。”
倘时局巧妙扭转,太后党于信王的婚事上更胜一筹。
太后的棋局布得精明睿智,用信王正妃和侧妃的位置拉拢朝堂的中立党重臣之女,委实是个好主意。
谁家女儿不想嫁入尊贵无比的夫家?谁家女儿不想嫁给出类拔萃的郎君?
“太后竟属意你做信王妃?”夜哲低呼,齿关紧咬,眼神晦暗不明,大掌悄然紧捏住几案一角,话音坚定:“你不能当信王妃!”
香薰盈室,箜篌声声婉转悠扬,楚黛面容沉静如水,放低声音:“放心,我不当信王妃。”
信王妃这个位置于她而言是一种致命剧毒,关陇欧阳氏绝不可搅进太后党与保皇党的战争里,为明哲保身也好为不染是非也好,她只能当士族勋贵家的少夫人。
闺阁少女皆曾暗地憧憬过未来夫婿的模样,楚黛亦不例外,鉴于自己的身份若嫁人便是世子妃或侯门公爵家的少夫人一类,所以憧憬的青年才俊范围不大,约莫都识得一二。
其实,于她来讲重要的是嫁过去后操持府内中馈等一系列事务,其次与夫君相敬如宾生下子嗣,稳固自己正室的地位,再为夫君纳几房妾侍,让夫家子息繁衍延续。
当嫡子长大成人,她还要为儿子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然后交接中馈让儿媳分忧,她便等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做府内宝塔尖儿上的老夫人。
一生恬淡如水波澜不惊,满头华发时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之乐。
沧海桑田,韶华不复,生命仿佛一朵即将衰败的花,将要凋谢化作尘泥呵护下一代的花朵,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会循着早被定好的轨迹慢慢前行,直至生命尽头。
弹指间,长安城步入了仲夏时节。
春日万物复萌的态势随时间嬗递为欣欣向荣的炙热光景,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云层的遮挡,火辣辣的日光直刺大地,如同一屉巨型的蒸笼,蒸得大地上的人们汗流浃背、燥热心焦,再不复前段时间的春和景明,清风拂面的温和。
约莫在三日后,圣人将亲率文武百官临南郊,于耕田间视察秧苗、躬亲插秧,以示立夏节时天子在祭拜大典上祈望能达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愿的重视。
诏令始颁,文官伯爵之流叫苦不迭,他们出身士族贵胄或寒门士子,皆已是出仕多年养出了一身娇细皮肉,顶着酷暑下田插秧,对他们来说简直比凌迟之刑还折磨人。
武将之流或多或少还好些,当今时值太平盛世他们无仗可打,每日反反复复操练兵士,久而久之也乏味得紧。
上朝应个卯,昏昏然听各党文官嘁嘁喳喳斗嘴皮子早已腻烦,他们倒宁愿插秧干农活使尽一身气力,也不愿听像老妪般的文官啰啰嗦嗦。
待得圣人启了去岁冬日贮藏的冰,颁赐臣工之后,他们便要苦哈哈顶着大日头干农活,而他们的女眷庆幸不必随驾之余,开始热火朝天的置办起各式名目的宴会,广邀贵女夫人前来赴宴。
平心而论,这种宴会的主要意义有三点:一来是想让各家女眷八卦近来的一些消息;二来是想彰显下自家的气派及别出心裁的宴会形式;三来是为儿女相看亲事。
楚黛冷眼旁观每日收到的如小山般高的帖子,很是不愿却也须赏脸给人家。
谁叫她诞于士族门庭,诸般事皆不能随性而为,命冰嫣雪嫣按亲疏关系从中挑出与国公府交好的人家的帖子,整装先行去赴她们的宴。
便是此般,接连六日早、中、晚三餐俱在别府宴上吃了。
赴了一堆宴才勉强偷得半日闲的楚黛,正窝在揽月榭中惬意地享受悠然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