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吐心事

苍茫云海间一线落日彤晖悄然剖露,逐渐洇染出沉沉暮色,孤鹜渺小的影子飞掠向远山茂林。

漫天残霞熔金似跌入凡尘,裹挟薄淡雾霭,融进燥热的晚风中吹拂着亭榭楼阁和葳蕤花树,给人以一种置身炎夏的错觉。

琼琚斋——

楚黛着一身茜色冰绡纱裙裳,卧在罗汉榻上,发间戴了支银簪,臂弯搁着枚白玉凉枕,手执棕竹纨扇,漫不经心的听完锦纱屏风后管事们简明扼要的汇报,恹恹道:“如今国公府的田铺事宜还劳诸位多费心,我已命人在醉仙居开席请诸位前去享用。”

众管事识趣儿告辞。

苦夏,意思是进入盛夏方会难熬,可才过春尾几日,天气便愈发炎热,展露出盛夏季节才有的气温。

使女撤去屏风,在角落里摆上数个红木冰鉴,涔涔的凉意为闷热的空气添了些凉爽。

楚黛正吃着一碗酪樱桃,红樱桃鲜甜多汁,浇上纯白肥浓的鲜乳酪辅以琥珀色的甘甜冰蔗浆,味道极佳。

用毕,方觉身体凉快舒坦了些,随口发问:“碧湘院可有何动静。”

“暂无。”

见识了自家娘子雷霆手段的奴仆与姨娘,谁还敢造次生事,都避得远远儿的生怕遭殃。

何况碧湘院……

念及此,冰嫣语带愤懑:“您何苦留下苏氏,日日还得好吃好喝供养她,浑不如借机除之,叫她永无翻身之地。”

“留她,我自有用处。”

楚黛枕着白玉凉枕,抿了口冰蔗浆。

苏氏虽愚昧蠢钝,但不失为一把称手的刀子,由她压制着后院不安分的姨娘们,自己就不必再操心费神,偶尔还能看上几出好戏,何乐不为呢。

长睫轻轻颤动,眼睑微阖,连日操劳所携的困乏疲倦逐渐侵袭,渐渐模糊了神志。

夜色无垠,虫鸣聒噪,廊沿悬挂的灯笼随风摇晃,府邸中灯火次第燃亮,璨如漫天繁星,划破沉沉浓黑,堪与当空弦月遥相呼应。

苍穹之上的皎辉播洒入凡尘,笼着渺淡的惺忪投在水面,又把似水柔芒镀上那庭院楼阁,像幅浓淡皆宜的绝世名画,透出恬静的美。

房内灯火如豆,榻上人酣睡终醒,楚黛披着外裳下地悄悄推开门,觑见廊柱下坐了一名打盹儿的使女。

她不欲惊动,是以脚下动作更加小心,躲过巡夜的奴仆,从酒窖拎了两坛好酒就直奔西厢房。

西厢梨树下,月色拖长了夜哲挺拔的身影。

今夜他只穿着件松垮青衫,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严肃,双眼发直,好看的下颌绷得很紧,半晌之后忽开口:“客既至,何必躲藏,莫不是怕在下招待不周,怠慢失礼。”

他掀眸直视黑暗中翩然步出的楚黛,双眸泛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这么晚,你怎来了。”

“寻你喝酒聊天。”楚黛慢吞吞移过去,目光四下打量。

夜哲会意,扬袖一挥,在树下化出张食案并两只圆凳,她从善如流的落座,取出酒杯并一只黄金鸡,默默分了半只鸡给对面双眼放绿光的某人。

楚黛悠哉闲哉的饮了几杯酒,蓦地察觉一道灼烫视线紧黏着自己面前一口未动的鸡,哂笑着递予他。

风卷残云般吃净盘中的最后一块鸡肉,夜哲囫囵擦了嘴和手,顺带饮了杯酒咂嘴回味之际,猝然皱眉抱怨:“还是上回的兰陵酒同三勒浆非常好喝,这回的酒味道委实一般又一般。”

“此乃千日醉,刚入口的时候会泛涩,等多喝几杯后涩会转为清甜甘冽,是我九年前所酿造,眼下时节取来喝正好。”

二人酒杯互碰,对饮连连,却俱缄默不语,不知是否仍介怀先前的那桩事。

弦月当空,倾泻潺潺银辉,庭院幽静,层层花影扶疏,繁茂枝叶间绽放的雪白梨花,像极了点点繁星。

铜壶滴漏的木浮箭不知不觉间已升到铜表尺刻度上的戌时,树下传来沙哑的咳声:“我……我还没醉,你怎么就先醉呢?”

楚黛颦眉,一张妙容盈满酒气醺色,红润的唇泛着剔透水泽,眨了眨迷离醉眼,撑着胳膊肘坐直,手里抱来酒坛子,推搡着对面伏在食案上打瞌睡的夜哲,企图唤醒他再酣饮一番,见他真是醉狠了,便吃吃一笑。

“说是千杯不醉,酒量也不过如此。”

片刻的寂静后,她又饮下一杯酒,喃喃自语:“这样也好,你醉了我便能安心同你诉一诉心事。”

“欧阳楚黛,这个名字多美多好听,关陇士族之首欧阳氏的嫡女,镇国公府的大娘子,敕封的临江郡主。”

“别人皆称我为天之骄女,拥有羡煞诸人的荣华身世。她们争相模仿着我的言谈行止,以我为目标孜孜不倦的学习着我,试图有朝一日成为第二个我,获得万众瞩目与无上赞誉。”

楚黛醉眼朦胧,高举着酒杯,对月讥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她们一味的模仿我,殊不知是学习我身上的好还是坏,大抵她们亦不甚清楚罢。”

“唔,你知不知道我幼时为配得上这些响当当的名头,不折辱门楣,常常读书读到子时困倦到伏案睡着,纵使我付出千倍的努力,阿耶每回看见也只会严厉训斥我,罚我抄写一篇又一篇艰涩难懂的诗文。”

她醉醺醺灌下一杯酒,颤着双肩发出阵阵低笑,那笑声中似乎夹杂了轻微的哽咽:“那时候我要阅读许多书籍,授课先生日日布置下的课业沉重繁多,感觉歇息少顷都会浪费掉宝贵光阴,辜负阖族长辈的期许。”

“然,在我眼中无比重要不容浪费的光阴,于大兄而言可以肆意挥霍,十分舒惬享受着光阴带来的欢乐。我私下里很羡慕无忧无虑四处玩耍嬉笑的大兄,他不爱读书阿耶就答允不叫他读,对他永远都是宽和宠溺,从不肯多加苛责,嘴角也总是洋溢着轻快的笑容。”

“而我呢,除非能把书上内容默对或者应答如流时,阿耶才会笑一笑。”

她顿了顿,伸手替夜哲拂去肩头的落花,神情苦涩,“随着我读的书愈加晦涩深奥,终是明白了阿耶存的苦心。可欣悦之中又不寒而栗,他对我要求苛刻严格,俨然是当作了国公府的世子来教育培养。”

“老练精干的仆妇教会我如何应对内宅阴私,教我如何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一次内宅构陷中,我因疏忽大意被冠以不孝之名,那次也是阿耶首次插手内宅事,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始作俑者我的嫡亲大母,遣人送她回了关陇的本家,又以内宅妇人的手段亲自给大兄灌输酒色纨绔,将他彻底养废。”

“可惜,我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一点,苏氏竟趁我外出上香的一天,雇佣了杀手取我性命,危急关头是影卫及时出现救下了我。”

“苏氏一心要我死,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或许我还得感谢她,让我明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道理。”

“正因阿耶提早预备的影卫,所以才使我幸免于难,同时亦明晰了人不该处于被动之境的道理。由此开始,一步步费心筹谋布局,舍弃根本不值一提的骨肉亲情,只为引君入瓮,将我的大母、兄长、妹妹一众视我为敌人的人逐个击溃。”

“所谓阿耶外室及她的儿子,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场戏,目的是为诱使苏氏失去理智,夺回掌家权而已。”

‘嗒’

一朵梨花蓦然坠入酒杯,水纹漾开,搅碎天阙明月,万千心绪沉浮终归平静。

“我自认并非什么良善之人,趋利避害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有的人能够抱以宽容胸襟去原谅接纳曾妄图伤害过她的人,但也有的人做不到,比如我……步步为营埋伏陷阱,全副武装我自己使尽各种手段算计利用一切,时刻权衡利弊得失,收拢各方势力壮大己身,想法设法除去视为我眼中钉肉中刺的异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可这样重重算计的生活,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因为我的心真的太累太乏,现如今只希望能过上没有任何阴谋算计,不必疲于应付的安稳生活,只求平淡度日再无风浪……”

然而这也终究是一个遥不可求的奢望。

言讫,她哽咽着绽出一丝苦笑,跌跌撞撞跑出了西厢。

云影疏浅,繁星明澈,月华如水渗透大地。

本该伏于食案上醉酒不醒的夜哲慢慢抬起脸,撑腮目送楚黛渐行渐远的背影,提袖拂了拂酒水氤湿的衣襟,若有所思地盯着头顶一轮弦月。

自昨夜借醉倾吐出满腹心事,楚黛回屋后难得睡至翌日下晌。

等转醒后,整个人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觉着多年来胸口积压的浊气尽数抒解,打心底对夜哲增了几分好感,便命人搜罗来全国各地的美食,送予他聊表谢意,有时也请他喝酒或教他酿酒。

比方说,目下的酿酒房内。

一串极大的琉璃酒葫芦风铃悬于正中房梁,窗外清风拂掠荡出煞为悦耳动听的铃音,宽阔明净的屋子萦绕着浓郁的酒曲味。

视野中各类酿酒器皿有序地摆放在一张整洁的乌木案台上,其侧搁置着数个黑陶大瓮大缸盛着若干气味不一的未知液体,顺沿南墙一路排至东墙。

另有盛贮、炊煮粮食的三座半人高容器,经常要用的糯米粳米等原料放在通风的窗边。

除去酿酒的物什外,里间的柜上又置了饮各种酒的酒杯,犀角杯、夜光杯、青铜酒爵等数不胜数的酒具。

因要酿酒,楚黛便未施脂粉素面朝天,浑身没佩戴一件首饰,乌发挽成灵蛇髻并围着一块赭色布巾子。

等她仔细净了手,抄着笊篱在陶簋内舀出一块块发霉的谷物,开始了悉心讲解。

“酿出佳酿的精髓乃酒曲,我们首先要知如何制曲。周朝的《书经·说命篇》有云:‘若作酒醴,尔惟曲蘖’。曲即酒曲,由发霉谷物制成,酿出的酒更纯浓易醉;蘖本指植物新芽,这里指发芽的谷物,酿出的醴酒清淡甘甜,宜不善饮酒者饮之。简单讲就是曲法酿酒、蘖法酿醴。”

夜哲嚼着红虬脯,指向墙边的瓮缸,“里头都是曲?”

“是。一般按添加物、原料、形体分成若干类曲,先人最早用散曲——是为黄子曲、米曲;次之为块曲——即汉朝饼曲,时人制块曲贯用一种名曰:竖曲如隔子眼的堆曲法,这样制出的曲更佳,酿的酒滋味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