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摒弃阳光不见天日的地牢森冷刺骨,人进入牢内身上寒凛不已,铺天盖地的潮气混杂一股霉味并臭味令人作呕。
两侧粗砺石墙上悬着光芒幽微的灯烛,烛火投射在石砖上映出黯淡光影,脚下青石板路并墙隅生长出大片的苍绿青苔,每跨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偶尔还要提防突然溜过的老鼠,愈往里行愈能闻得到浓重血腥气。
楚黛皱眉瞥向一侧牢房内整齐摆放着的四具罩了白布的尸体,血犹自‘嘀嘀嗒嗒’落不停,以致地面坑洼处积了许多血水。
继续行走片刻,至一间早有奴仆等候的牢房前,看人躬身打开牢门,她兀自踏进一方从未接触过的幽暗湿冷环境。
常年不见天日的牢中萦绕着刺鼻难闻的气味,借微弱烛光能看清靠墙角搁了只发霉水桶,里面的水不知是放置多久,密密麻麻飘浮一层蚊虫的尸体,边隅则零零散散搁着些枯黄稻草。
身穿单衣的元弼安静坐在稻草堆上阖目养神,清隽脸庞挂着几许孱弱苍白,跟前放了奴仆送来的两块蒸饼并一碟子青菜,却不曾动过半分。
倒是让灰不溜秋的瘦老鼠逮住机会,颠颠儿叼起比自个儿身形还大的蒸饼往洞里拖,见着有人来也不畏惧,不躲不避立在那处,绿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转。
孰料,一个不留神间身后便有道劲风裹挟股狠劲儿强势压来,‘噗嗤’一声血肉和骨骼压成碎沫的声响尤为清晰,可怜连一口蒸饼都未吃上的瘦老鼠,惨死于一只鞋下。
细观元弼的手和脚均缚以沉重镣铐,他本人用鞋底毫不犹豫地拍死瘦老鼠后,探手捏起迸溅上肮脏污血的瘪蒸饼丢进水桶里,一气呵成做完整件事之后,抬首觑见锦裙华裳的少女,目中光芒一亮,唇角勾出清浅的笑容。
“只要是郡主所至之处,便算再污浊肮脏的地方,刹那间也会变得锦绣满堂,荣光熠熠。”
他说着,归拢出一块干净地,抱起一大捆稻草细致铺整好,垫上一件薄衣,镣铐与铁链发出沉闷地撞击声,让人听进耳朵里总归有些不舒服。
挽了挽纤尘不染的帔帛,楚黛睥睨他殷勤的举动,容色淡淡,“且说罢,我的耐心有限。”
叠拢稻草的动作终是一顿,元弼身躯僵了僵,眸中光芒一黯,缓缓转过身,张口问出了一个他一直以来都想知晓答案的问题。
“假如某托生于某个门阀士族之家,以弱冠之年自食其力不靠家族荫庇,摘取状元名获圣人赏识封官,一身清清白白不曾染血腥,届时求娶镇国公嫡女,她可会欢欢喜喜的许嫁?”
他并不追问为何会出现两个临江郡主,也不讲求情饶恕之语,仍旧执迷不悟着追问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这是内心缠绕多年的执念,根深蒂固滋养成挥之不去的心魔,生死攸关皆可抛之度外。
“不会,纵你成为朝堂上那只手遮天翻搅风云的权臣,我都不会为之动心。”
回答干脆利落,彻底掐灭对方心底微末的希冀之火。
闻言,元弼怔愣少顷,唇齿间溢出短暂的叹息,颓然轻哂,他这辈子太可笑亦太可悲,竟对天性便冷心冷情的临江郡主一见钟情。
犹如飞蛾扑火明知前面是一条死路,偏要以微薄之力妄图扭转乾坤,仍旧逃不开作茧自缚的结局。
他抖簌着身子,大掌紧紧抓住束稻草,任由尖锐刺进肌肤淌出串串血珠,眼瞳中沁出血丝,颤着嗓音又哭又笑的低语:“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某绝对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入崇嵩书院,遇见那年花树下笑靥明媚的少女,更不会痴心恋慕执妄成魔,致面目森然。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除妄去执,不再迷失本我,爱上不该爱之人。”
楚黛拨动腕间金镯的指尖微顿,面容笼罩于阴暗里面,一声轻叹低不可闻,踅身慢慢往牢门口走去,锦裙簌簌曳过地面,脚步缓了一缓,喃喃道了一句佛语。
“即种因,则得果,一切皆命中注定。”
说话间髻边珠钗微微晃荡,折射出一点温暖璨芒映入幽暗地牢。
怔怔地探手尝试着抓住虚空中的一点珠芒,最终却伴随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消散不在,元弼失魂落魄地垂下手,嘴角勾出苦涩的弧度,眼底溢出一滴晶莹的泪珠,跌入尘埃里支离破碎。
“求而不得,执念成魔,心性沦丧,自尝苦果,此生此世永负罪孽,独愿卿笑靥常留,余愿足矣。”
翌日卯时,专奉朝食的小使女趋步端馔肴进入内室,同正立案前布菜的冰嫣瘪嘴抱怨道:“也不知怎地,打从昨晚上雨珠子便滴个没完,眼瞅着把院子里晾的衣裳淋得湿漉漉,真真儿叫人心烦。”
“要我说,老天爷素来没个准头,以后还是警醒着点,待入夜后尽早把衣裳收屋里头,搭架子上晾,省得再辛苦浆洗一遍。”
冰嫣努努嘴,故意调侃她,“万一衣裳全淋喽,第二日没得穿可怎么办哟!”
“冰嫣姐姐!”小使女咬着唇,别过脸不再理人,指甲轻抠着黄花梨木托盘底的镂空花纹,让冰嫣瞧见后不由打趣她:“你这小妮子倒好,才讲两句就变脸了,日后谁还能同你玩笑。”
小使女慌张摇首,叠声讲不是如此,“姐姐有所不知。我方才听来小厨房送菜的张婆子讲,一个时辰之前金吾卫们在护城河内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有眼尖的认出那人是近日甚为风光的元氏三郎。”
“金吾卫同仵作一起勘验现场,确认元三郎是昨晚因醉酒后碰巧赶上雨路湿滑,不小心失足跌进河中溺毙身亡。那么一个俊俏儒雅的郎君愣是被河水泡得身体发涨,模样不忍直视,可怜我还曾在他身上压注了一缗钱,赌他定能摘得下届科举的状元头名,目下倒是好,那元三郎人一没了,压注的钱都没了下文。”
一阵珠玉清脆碰击声自背后响起,二人住了嘴,回首福身行礼。
雪嫣挽了珠帘,侧眸看主子迟迟未行,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面庞有两分恍惚,暗自忖度是否该出言提醒。
不过好在顷刻间主子便抬步坐到摆满朝食的案前,屏退了一屋子的使女,仅留下两个心腹,捏着勺柄舀了些汤水,置于唇前轻吹。
“事情办得如何?”
闻言,雪嫣上前两步,垂首回禀:“黎娘来信说,她已告知弘农元氏三房元弼溺毙之事,并把搜罗到的元弼花重金购嫡子身份的证据,以及元弼之前在临江郡涉嫌杀害宋、林两位郎君的事情彻底摊了出来。”
“元氏三房夫妇骤然知晓认了个杀人犯当儿子,吓得险些晕厥,后来恳求黎娘给指条明路,如此便依照您预先制定的计划一步步顺利进行。目下三房已遵您意在黎娘的协助下,从族中遴选出十五名资质尚可的子弟,记到嫡出名下好生栽培,约莫一年后便会进长安入族学就读,届时再从元氏十五名子弟中挑选出翘楚者为我们所用。”
冰嫣率先伏身跪倒施大礼,“恭喜娘子,获弘农元氏一大臂力。”
拾箸夹了块鱼肉,楚黛细嚼慢咽后睨向两个使女,但笑不语。
不仅仅是弘农元氏入麾下成为臂力,便连阳安郡主府也将欠着她一份情面,日后办事免不了需要些便宜,届时取来这份情面和弘农元氏,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她慢慢敛却笑容,眉目间盈上一片平淡之色,“夜哲人呢?”
打从昨日他人一回到府中,便不曾踏出过房门半步,现下晨起该用朝食,按理讲人也该出来用馔,毕竟是个爱吃的不会委屈了自己。
“这……夜护卫在小厨房那边。”冰嫣面有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闻说是在等着第十三头烤全羊。”
楚黛不解,“第十三头?”
“没错,大概是因夜护卫昨夜一整宿未进食的缘故,天色没露鱼肚白时,跑到小厨房一口气连吃了一整头烤全羊、三只黄金鸡并两只烧鹅。犹觉未饱之下差点儿把您的朝食都抢了吃,幸好厨子发现及时给他烤全羊吃,这不烤着烤着就第十三头了。”
默了一默,楚黛撂下筷箸,嗤笑:“难怪今儿味道吃起来比往昔要香,敢情这朝食是从虎口夺下。”继而吩咐道:“你们去把夜哲叫来,再告诉他如若不来的话,以后一口东西都没得吃。”
“是!”雪嫣同冰嫣抿嘴憋笑,还是娘子英明,只要拿捏住吃食方面,夜护卫必定是要无可奈何的就范。
夜哲是在楚黛用毕朝食后才踏进门槛,彼时他一张脸耷拉老长,磨磨蹭蹭跨进内室满面不情不愿地杵在屏风边,不时抱着只油乎乎的烤羊腿啃上一口,眼睛乜斜书案后面持笔蘸墨的某人,冷哼了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干巴巴伫立,一整只羊腿都啃了大半,对方仍旧专注提笔勾描一幅画,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渐渐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嘴上故意扯下块羊肉‘吧唧吧唧’使劲咀嚼,发出极大的声响,企图实行干扰计划。
毕竟,在一位教养极佳的士族贵女眼中,是决计不能容忍跟前出现任何有失礼仪之事,吃东西吧唧嘴便是一大忌,他想先挑起她的不耐。
果不其然,书案后楚黛手腕微滞,轻蹙了眉头,掀眼睇向吃个烤羊腿不停吧唧嘴的夜哲,不禁生出两个疑惑。
这东西就当真有那么好吃吗?
一大清早便吃如此多的油腻之物,身体当真能吃得消?
兀自迷惑少顷,再低首去看宣纸时,久久未动的笔尖竟落了滴墨,画中央陡晕染开一团很扎眼的墨色,彻底破坏掉画中连绵起伏的山峦风景。
她怔了一怔,哀叹一声,这位置滴得倒好,连个补救的办法也没有,兴致索然地弃了笔杆,幽幽言道:“看来你还是对昨日那桩事耿耿于怀。”
夜哲口中咀嚼的动作渐慢,对此不置一词。
昨日她每句言辞皆在理上,可是思来想去总感觉像拧了个疙瘩横亘心间,导致整个人有点别扭郁闷。
“生而为人自有善恶之分,所做之事也固有好坏之分。然,所谓善恶好坏在当下的世道已难区分清楚,并非皆能随本心掌控。”
楚黛揉皱案上宣纸,“诞于虎狼环伺的士族门庭,需懂得取舍,狠下心斩除路途中出现的野兽,以保全自身同家族。”手一松,纸团骨碌碌滚了几滚,她发出喟叹:“喏,人就像纸团般,要么由别人攥住揉圆搓扁,最后被弃如敝履,要么便当攥纸团者操控大局,得偿所愿。”
“你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大抵有小部分得偿所愿,目前为止仍旧不够,因为未来路途出没的野兽将更多,我必须手握利刃继续斩除不可知的危险,纵然满手血腥亦不会心怀歉疚。”
楚黛望着虚空的目光挪向夜哲透出深深失望神色的面孔。
“至于你是去是留,姑且顺遂心意罢。”
夜哲面无表情咬下一口羊肉,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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