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楚黛想法设法的宽慰自己,太后心底一暖,坐直身子,眉目舒展开抹怜惜之意,柔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语声忿忿:“昨儿个,我听闻你那庶兄在你阿耶面前告了你一记偏状。镇国公竟不查实情重重斥责了你,实在是太过偏袒,哀家有空儿定要寻镇国公好好儿谈一谈。”
没错,欧阳杰回去后左思右想感觉很吃亏,于是一状告到欧阳明泽面前,安了嫡妹一个不友爱兄妹的可笑名头。
承受着太后饱含慈悯的目光,楚黛撇开眼睛,垂覆瞳眸的长睫忽扇忽扇,面容略显苍白,表情颇难过,掖在广袖下的右手食指与拇指微圈,这是她思考之际惯做的一个小动作。
昨日下午发生的事,今儿个便传入长德殿中,太后的耳目够灵通。
看来,要尽快着手拔除掉某些说不准何时会扎人的暗钉……
又聊天叙了片刻,只瞧见太后神色恹恹下来,阖上了眸子,楚黛和慕容涵知趣的告退。
诸宫人亦悉数退下。
殿内旷静,窗外晨曦柔柔斜洒,铺陈满堂明亮,贵妃榻下光可鉴人的烟青色地面透着些微水色,幔帐垂落及地,鹤首香兽袅袅吞吐着奇楠香的甘甜香气。
太后的面容影绰的隔于香烟之后,许久后淡声问道:“姚姑,你觉着她们如何。”
一位年近六十鬓角银白的老宫人,自幽暗的角落走出,她双眼并不浑浊反倒锐利矍铄,频频闪动精光,拖着肥笨的身体走了两步,恭谦禀道:“且容婢子大胆一评,涵娘子性情柔软,做事行止略有主见,可如果旁人稍加干预施压即会溃不成军,凡事仍需仰仗您才能立足后宫。”
“临江郡主恐是个棘手又不易掌控的人,并且由安插进镇国公府的细作日常传回的消息来分析,郡主的心计和手段,放进后宫里是万万不妥。”
闻言,太后倏尔睁开眼,瞳仁里掠过丝异彩,翘了翘唇角,垂眸拨弄涂满朱红蔻丹的指尖,“正合我意。”
宫门口,楚黛同慕容涵并肩下了肩舆,笑着相互作别,便分别登上了宫门外自家等候的马车中。
镇国公府御车的中年车夫平缓地行驶一段路程后,自觉把马车赶至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街巷,长吁一声勒住缰绳。
骏马甩甩尾巴,原地踏了踏蹄子,打出个响鼻。
帷幔兀然被一只手从内撩起,雪嫣探头探脑飞快张望,趁着四下无人伸手摘了带有国公府徽记的旗幡,神态自若地命车夫驶离街巷。
马蹄哒哒叩地,车轮辘辘碾过青石路,黑漆平头马车于人声鼎沸的东市醉仙居前停驻。
马车内,阖目端坐的楚黛眉尖微动,缓缓张目,清凌凌的眼瞳泛出一丝不解之色,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眺望。
印象中醉仙居是建于长安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儿,整条街衢商铺林立门面高阔。街上露天摆摊的商贩们兜售着形形色色的物品,每日吸引来的各国客商游人如织,亦乃是长安士族权贵所喜爱来的地方之一。
平素人多归人多,却鲜少出现这般喧哗无序的景象。
朝廷专给东、西二市各置一名市令负责监管市场,倘发觉市中出现异况,必须协同金吾街使来处理管治,以免事件影响恶劣危及无辜。
等探究的视线搜寻到街角瘫坐着喘粗气的市令和街使,观他们满面憔悴郁郁的神情,再顺沿他们的目光向东边瞧去,猝然间一顿。
支着粗布棚子的胡饼摊子上冒着腾腾蒸汽,案子一端齐刷刷站了三排长队,把一方不起眼的胡饼摊围得是水泄不通,粗略估计下人数能达百十名。
周遭路人纳罕不已,三三两两聚作一堆交头接耳,朝胡饼摊子指指点点。
“奇怪,那摊子排队的人怎么清一色皆是正值妙龄的小娘子呀?”雪嫣咕哝道。
楚黛哂笑:“她们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饶有兴致的目光挪向胡饼摊子后一束挺拔修长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
光看背影便知是位极俊俏的郎君……
那位郎君伸出宽厚手掌接来银钱,将用油纸包好的胡饼妥帖送到一位粉衣娘子手中,随即低头抽出张油纸叠了几叠,预备装下一位买家的胡饼。
粉衣娘子捧过胡饼,美眸频送秋波不肯离去,在对方抬头的瞬间露出一脸娇羞忸怩状,正欲红着脸开口搭讪,怎奈有人不解风情的率先问道:“小娘子频眨眸,可是患有眼疾?”
“不……”
“唔,小娘子切莫讳疾忌医,前方路口左拐有一家医馆,有病定要好生治疗。”
见状,其他排队的娘子神色蔑然,大肆嘲笑道:“手段也忒低劣老掉牙哩,凭她长得这副尊容,还指望那位郎君能另眼相待,简直痴人说梦。”
“哼,也不回去照照镜子,掂量掂量人家能否瞧得上她。”
“长这么黑出来做甚,是想吓死人啊!”
被众娘子讥嘲的焦点人物面色难堪,捧着胡饼撒丫子溜了。
楚黛拄着香腮,眯眸望向胡饼摊子后的郎君,单单一抹背影便叫人心驰神往,想必其人定是位玉树临风、相貌不俗的翩翩少年郎。
她如是想。
翩翩少年郎似乎心有所感,徐徐转过身来,与马车里的楚黛四目遥遥相汇。
电光火石间她笑意尽敛,深深体会到什么叫想象可予人无限的美好,现实同样也可予人骨感锋利的迎头一棒。
少年郎捧着比脸还大的胡饼,眨巴着眼露出一副无辜表情时,她灵台里轰隆隆劈下数道惊雷,将心尖上的玉树轰得只剩光秃秃的树桩,外焦里嫩,天雷还一阵接一阵咆哮着闪过。
“非得婢子去吗?”
抗着自家娘子千斤重的目光,雪嫣揪拧裙角,怯怯缩着脖颈,眼眶含了汪泪,回答她的是被粗鲁推下马车。
楚黛面目分外平静,隔着帷幔丢出一句话:“速战速决。”
“是。”
鼓了鼓勇气,雪嫣整饬好妆容,认命般拔腿冲向胡饼摊子与真正的老板窃窃私语了几句。
顺道塞予他一袋沉甸甸的金锞子,又若有似无地漏出袖下掌中握着的令牌,便见老板眼睛发直,立马点头哈腰地替换下夜哲那尊财神爷,于众女淬尽哀恨的眼刀子里,宣布胡饼售罄的噩耗。
雪嫣睥睨众女,妄想同我家娘子抢人属实是不自量力,在她们嫉恨的注视下,大摇大摆的引着夜哲踏入了醉仙居。
醉仙居,二楼雅间——
伙计并茶博士引贵客入雅间后各司其职,一个奉上锦册听候点菜,一个展袖施礼跽坐下来侍弄起茶具烹茶。
楚黛摘下幕篱,亲自捉来笔在锦册中勾挑出数道菜名,思索间眼风溜向窗牖的缝隙触及街衢上的某人,笔尖微斜又勾出些菜名,交予了伙计。
时值茶博士献上一壶烹好的银币渠江薄片,她边品着香茗,边倚窗垂目观望难敛愤慨的小娘子,唇际衔着笑,当雪嫣引着一步三摇晃的夜哲逛进醉仙居大门,便恢复了无波无澜的神色。
青袍蹀躞带,头束纱弁,唇红齿白,五官像用尺量般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好能展现出其清俊的魅力,颊侧梨涡轻陷,眉目秀净得仿如一尊羊脂白玉琢成的玉俑,举手投足间隽逸清癯,广袖曳地步履从容,一身的端方清贵之姿委实是很招蜂引蝶。
叩门声‘笃笃’响起,伙计趋步拉开房门迎请客人。
雪嫣领着夜哲进门后,绕开屋子中央的牡丹图绢纱屏风,入目的是一大一小两张榉木食案。她先立于主子端坐的食案前行了一礼,踅身返回另一食案后面,同冰嫣落了座。
自打夜哲进屋眼睛就没闲着,不时东瞅瞅西望望。
看着房间的西南角靠墙安置了一张罗汉榻,上面摆着楠木棋枰、棋笥,他便好奇地凑近摸了摸,目光顺势溜上墙壁,扬首盯着墙面挂的几幅蕴意深长的字画,脑子有点懵,余光瞄见楚黛望来的视线,立刻装出一副能看得懂的模样,止不住颔首道了三声妙哉。
楚黛:“……”
他是在鉴赏赝品?对赝品赞不绝口?
顷刻间,夜哲飘忽的目光移向北边摆的一只秘色瓷大缸,探首见里面游弋着五尾锦鲤,水面浮着三两盏子午莲。
他咂了咂嘴,注意力又让西边角落里摆着的琴、筝、笛、琵琶等乐器吸引住,指尖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不巧惊动了楚黛,她微微皱眉,挥袖令茶博士退下。
夜哲深深慨叹,眉目萦着艳羡之色,凡界吃饭的地方好生讲究,相比之下他们昆仑山的规矩松松散散,反倒落了下乘。
瞧了瞧左右两张食案,他神情犹豫,最终脚步踌躇着蹭到楚黛身畔落座,觍着脸绽出一抹谄笑。
冰嫣扭头向束手等候的伙计微微颔首,伙计躬身一拜,举步走向临近门口的地方,拽起一根红绳摇了一摇,串着绳的铃铛清脆相击,叮铃铃的响动引来夜哲不明就里的目光。
“他在干什么?”
楚黛耐心答道:“是传给楼下的伙计听,意思是命他们快上菜。”
她侧首打量两眼人模人样的夜哲,今日入宫按规矩是不能带府中护卫,是以她就把人安顿在琼琚斋里,不成想这人竟自己出府上街卖胡饼来,倒给了她一个不小的惊吓。
“哦。”原来如此,人间吃饭的说道儿还真多。
“我且问你,此番你上街卖胡饼是个什么章程?”
“因为饿——”夜哲恹恹无力,臊眉耷眼地唏嘘道:“本打算逛逛东市,走到一半腹中雷鸣,想吃胡饼充饥,然而没有银钱便牺牲色相招揽生意。”
唔,白泽族少主落到如斯境地,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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