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扇耳光

门扉缓缓阖上,楚黛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继续讲。”

“圣人器重国公府,郡主入宫后定倍受爱重,然而依您届时的身份必不便料理一些琐事,若能有与您同气连枝者绸缪,将裨益良多。细算欧阳氏族中女儿皆乃隔房旁系,难免生出二心,想来还是同父的亲姊妹更能倾力帮扶,秀儿她一介庶女不求什么荣宠,只求能伴您身边略尽绵力。”

苏氏向欧阳秀使了个眼色,欧阳秀放低身段,垂首跪伏,宛如柔驯的狗儿。

“妹妹愿为阿姊鞍前马后,排忧解难。”

楚黛深感可笑,“姨娘想替二妹讨个好姻缘,可惜弄错了地方!”音落,一道白影呈弧形朝苏氏飞去,碎裂声混杂着尖叫,着实刺耳。

她唏嘘着碎在苏氏脚边的瓷壶,准头委实差劲。

下首三人悚然一惊,欧阳秀爬了起来,怒声质问:“你为何要砸我娘!”眼中的咄咄恨意几乎能凝为实质,像匕首一刀刀划向楚黛的娇容。

“为何?”楚黛捋了捋袖口,施然行至她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掌掴于她,因掌上攒了十足的力,那白净的脸霎时高高肿起。

尝到嘴里的腥甜,欧阳秀偏首捂着剧痛的双颊,一时怔愕住,不敢相信素有贤淑美名的嫡姊会动手掌掴,“欧阳楚黛,你疯……”

未等其一句话讲利索,又挨了一记耳光。

“尊卑纲常岂容淆乱,欧阳家主母才是你的嫡母,区区卑贱妾侍敢让国公府的二娘子称之为娘,真是好大的胆子。”

苏氏脸色青白交错。

楚黛又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二娘子身为妹妹,不加敬称直呼嫡姊之名,可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挨了教训的欧阳秀不敢再造次,瞪着发赤的眼,硬挤出话音儿:“妹妹不敢。”

回到主位,楚黛揉着震麻的手,嗤笑:“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可结局是变烧鸡!欲入宫为妃淌浑水寻死路,我不会拦,但若因此危害欧阳氏的根基——”她居高临下望着三人,“今天便是你们的病殁之日。”

欧阳秀同苏氏吓得瑟瑟发抖。

“你敢!”欧阳杰厉斥,挺身护在二人前面,趾高气昂道:“即使你不入宫又凭什么不准秀儿入宫,她是去为家族争光,你口中的寻死路怕是见不得她入宫享受荣宠,比你过得好罢!”

摊上一对蠢钝如猪的兄妹,楚黛不禁冷笑:“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能否活得长久笑到最后,且动脑子忖一忖太后、阿耶、我还有慕容氏同欧阳氏的地位。”

太后乃门下侍中慕容敬的胞妹,阿耶则为镇国公亦是掌兵权的将军,楚黛是本朝尊享汤沐邑的三位异姓郡主之一。

自开朝伊始,慕容家便稳立根基乃山东士族执牛耳者。

欧阳家先辈曾助太祖征战四方,初封莱昌郡公世代袭爵手中握有兵权,阿耶在平定“承天之乱”后再进一爵。

族中长辈也均在朝为官,乃关陇士族之首。

山东士族与关陇士族看似关系和睦,可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实是急流暗涌……

欧阳杰嗫嚅道:“欧阳家女儿进宫应该不会影响……”

看出他已参悟其中关节,楚黛颇感欣慰,一介酒囊饭袋尚有一分聪明可取。

“欧阳氏的女儿入宫,慕容氏必不会视若无睹,届时两家斗法,最终得利者是高坐看台的渔翁。”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胜极则衰。

新帝自践祚以来大力擢拔寒门子弟,实想借此削弱门阀士族之力,臣工党同伐异之象愈演愈烈,其中以保皇党和太后党之间的矛盾最甚。

阿耶作为中立者是专和稀泥的,圣人拉拢不来便睁只眼闭只眼,假如送了脑子空空的欧阳秀入宫,指不定被人如何利用。

那时,欧阳氏将罹灭族之祸。

“野心欲望的作祟使后宫变成漩涡,谁人踏入都逃不了,生死不由己,活人在九幽炼狱苦苦挣扎,死人化森森白骨孤魂无归。”

一言惊醒梦中人,欧阳杰二话不说拽走了怔愣的母亲和妹妹。

好死不如赖活。

一旦没命,万事万物俱湮灭成沙,纵许没有泼天的富贵尊享,退一万步讲,至少在府中衣食不愁,性命无虞。

傍晚,最后一丝霞光隐入铅云中,霡霂雨丝飘曳降临,闻得苏氏感染风寒与欧阳秀惊悸晕厥请医师的消息。

楚黛只一笑而过,命人在西厢辟出个房间令夜哲安寝后,她便也安然就寝。

天将拂晓,一痕朝阳已冉冉东升,岿巍宫阙迎来新一天的洗礼,风吹皱了太液池的粼粼水面。浅金色的曦光同蓬莱岛秀拔的倒影映入池中随波而漾,各类水禽恣意徜徉于萋萋洲渚和岸堤柳间,动听的啼声啁鸣不止。

收回目光,楚黛神情沉静。

晨起,她与慕容涵便奉懿旨入宫,此刻正于长德殿外等候。

须臾,有宫人请二人入内。

绕过长德殿庄严古朴的正殿,再跨进太后日常起居的东次间时,眼前豁然一新。

殿中铺满赭色团窠纹氍毹,朱红梁柱垂下的鲛纱以金螭钩悬起,十五连盏灯及长信宫灯分列两侧,明烛熠熠煌煌。

靠墙的架阁上所置器皿琳琅华贵,与之相对的墙面挂着一幅偌大的游春图,一架绣花信风的二十四扇绢纱屏风置于殿中央,端的是一派富丽堂皇。

上首的贵妃榻内,一名四十出头的妇人倚着凭几,其人衣饰朴素,薄施粉黛,丰腴的脸衔笑,眉眼间透着动人心魄的柔丽。

二女敛衽朝对方施下一礼,堪堪立直身子之际,耳闻上首传来一句颇含嗔怪意味的话语:“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小娘子,这么久也不说主动进宫来探望,是不是都嫌弃哀家,把哀家抛到了脑后!”一边让她们落座,一边示意宫人呈上来果脯糕点,拿帕子揩拭着生出细纹的眼尾,故作幽怨状。

闻言,慕容涵稍显局促,垂首绞着双手解释着缘由。

楚黛借饮茶的工夫窥觑太后一眼,见她眉宇微蹙,神情似乎是夹杂一抹不愉之色,遂掩口嗔笑:“您啊,贯会揶揄我们,现今您的身边有敏桔、裁杏二个可人儿陪着解闷子,料想早就嫌弃我和涵姐姐无趣又碍目,我等何苦自讨没趣儿,上赶子进宫让您奚落呢。”

太后脸色稍霁,无奈一笑,朝跟前的两个女官道:“你们瞧瞧,临江郡主的小嘴儿跟刀子似厉害,硬生生扭曲成哀家厌烦了她们。”

正跽坐贵妃榻前为太后捶捏小腿的女官敏桔,抿嘴轻笑:“可见郡主这是醋了,醋您稀罕婢子们。”

另一位给太后躬身打扇的女官裁杏,弯着一双可爱的月牙眼,窃笑道:“要是郡主和二娘子知晓太后嘴里整日念叨惦记的人儿是谁,怕一颗心便跟沁了蜜似的甜,说到底婢子才该醋您二位。”

二人很承太后青眼,因此调笑的话也敢讲上几句。

扬袖扇了扇面前的风,楚黛鼻翼轻轻翕动,乜着她们,哼笑道:“哟,我这儿的醋坛子刚翻不久,怎么着……又有谁家的醋缸子碰翻了不成?殿里头好大的一股醋味,还不快来人祛祛酸味!”

“你这张小嘴真让人又爱又恨。”太后笑骂了一句:“赶明儿便给堵上,看你还能不能逞威风。”

从几案上的琉璃盘里捻了块透花糍,楚黛朝太后扬了扬眉,“用这个堵保管好使!”

刹那间,殿内盈满欢声笑语。

慕容涵亦跟着笑,虽则不言不语,但是楚黛很明显感觉她松了口气,也不知自何时起只要是进宫请安,她总是露出一副拘束畏惧的模样,委实叫人费解。

诚然,楚黛不是个好管他人闲事之人,不过二人是总角之好,以心相交的朋友,无论如何也是要帮上一帮。

顺手斟了盏茶,她趁机塞给踌躇不语的慕容涵,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端着盛糕点的盘子,温言哄着胃口不大好的太后用了几块糕,末了太后和蔼地饮下慕容涵奉上的茶。

搁下盘子,她一眼就注意到楠木翘头案上堆积的喜帖式样,稍稍思忖忆起近日一桩事关襄阳长公主南宫寐的喜事,不由出言询问:“听闻长公主殿下择了一位如意郎君,倒不知是哪家的好儿郎?”

圣人与太后钦定的驸马人选始终未曾公布天下,是以门阀士族间暗地有诸多揣测,私底下流传出不少版本的人名。

有说是博陵崔氏的崔六郎,有说是赵郡李氏的李十一郎,林林总总的小道消息听得人怪摸不着头脑。

太后脖颈轻弯,高贵的头颅微垂,眼眸黯淡无神,面容仿佛都苍老了好几岁,优雅地拭了拭唇角,鬓际的金凤步摇随之颤了颤,喃喃道:“襄阳的驸马是今科武状元。”

末了,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当下,今科武状元的名字可谓声名鹊起。

武状元姓秦,洛阳人士,殿试时圣人钦点了云麾将军褚子啸、归德大将军吴樾二人下场,以二对一的方式进行切磋较量。

本不被诸人看好的秦郎君于百招内便打败了两个年轻将军,成功拿下头名不说,更让圣人青睐有加。

奉旨打马游街的那日,夹道看热闹的小娘子们不仅把身上的香囊鲜花尽数掷了出去,疯狂的呐喊声直冲云霄,更有甚者拔出簪子步摇抛掷,划伤了几名金吾卫。

场面一度失控,后来幸有大批金吾卫赶来维持秩序,方得以顺利通行。

过后,有好事者专程清点了武状元所收获香囊鲜花簪钗的数目,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竟比文状元以及探花郎的还多。

而且里面包含不少烙着馨香唇印的绢帕、钱币、玉佩、胭脂盒、贴身兜肚、瓜果时蔬……

好事者呆望着堆积了五辆板车的东西,再次感慨,拥有一张俊朗的皮相究竟有多么重要。

“今科武状元不止武艺精湛,还生就一副好相貌,只不过——”

慕容涵见楚黛略微疑惑太后发出的那声叹息,更困惑武状元其人的身世,便娓娓道来其间逸出清浅的唏嘘:“只不过,武状元并非出身于门阀士族,而是出自江湖上的武林世家,其父乃苍阳宗宗主兼任武林盟主。”

难怪太后愁眉紧锁,郁郁不乐,一副甚为不满之状,这位驸马的出身着实有些低微……

所谓武林世家与武林盟主,在臣工与门阀士族的眼中仅是一介不入流的草莽,不堪登得大雅之堂。

阖宫上下均知晓太后疼爱襄阳长公主,胜似亲生女儿般宠着。对其驸马的身份门第难免苛刻,千挑万选方拣出六个出身一等士族的驸马人选,结果圣人临时插了一手否决掉六人,钦定了一个草莽出身的驸马。

可想而知,太后是有多么生气。

既然提起了太后的伤心事必要从中安抚一二,令其熄了怒火,斟酌俄顷,慕容涵开口劝慰:“闻说武状元的外家太原温氏阖族无论男女老幼俱灵智聪慧,想必武状元承了一半的血脉也毫不逊色。”

这么说,好歹能让太后舒坦顺心些。

太原温氏乃当世顶级的门阀士族之一,阖族以斐然才气闻达于世,近些年温氏族人虽远离庙堂不问政事,但温氏家主仍甚得当今青眼时有颁赐,圣眷不衰可见一斑。

“待尚主之后,凭武状元皇亲贵胄的身份,定可更好的发挥才干能力,为朝廷竭力效忠,招揽更多的贤才能人。”

楚黛顺势接腔劝慰,面上的浅笑带着宽慰人心的力量。

然而心底莫名滋生出一种冷嘲情绪,圣人一手算盘打得精细,利用一场联姻变相压制住武林中人,还拉拢了一位人才,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却偏偏牺牲了胞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