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使女要再度为苏氏添茶。
苏氏却阻了使女,按捺住忐忑的心绪,朝楚黛张口问道:“不知大娘子是有何事相谈。”
她被单独唤来,暗自为一双儿女担忧,生怕他们不安分做出什么蠢事,坏了她的谋划。
“不急。”楚黛明丽的容颜噙笑,仿佛含露盛开的牡丹。
此时,门外一名使女进得内室。
楚黛示意她将托盘上的两盏青釉莲花碗呈近前,率先端起一碗,“姨娘不妨先来尝尝这宫中赐下的血燕。”
闻言,使女转而也给下首的苏氏奉上一盏。
乜斜着自顾自吃起血燕的楚黛,苏氏接过碗后,唇际的诡笑一闪即逝,捏着勺舀了些碗中热气袅袅的血燕,指尖悄悄脱离碗底边沿,即将松手之际——
“呀,瞧我竟是忘记了大兄和二妹也来了,真是糊涂!”
楚黛懊恼道:“端柳,速盛两盏血燕奉至花厅。”
指尖的小动作陡然凝滞,苏氏目光直直钉向上首正在自责的少女,眸含惊惶,眼皮子跳了几跳,连忙婉拒:“我等身份卑微不敢享宫中血燕,恳请大娘子收回,莫浪费于婢妾及一双不肖儿女的身上。”
“这是何话。”楚黛蹙着眉,放下勺,肃容敲打她,“大兄与二妹是我的至亲,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姨娘口中的卑微一词决计不能牵扯上二人,否则旁人会认为姨娘不止不分尊卑,更有意贬损欧阳氏子嗣的脸面。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姨娘的言行举止要谨遵着规矩才是,莫要有僭越之处。”
“婢妾一时口不择言,请大娘子饶恕。”
苏氏面上一派凄惶状,攥紧了帕子,暗恨小贱人嘴皮子利索,三言两语就归作了自己的不是。
“姨娘莫惶恐,多年来是你辛苦操持着偌大的国公府兼照顾阿耶,也该好好补身体,万不能因些血燕同我生分了。”
至情至性的话娓娓动听,看着呈上来的两盏血燕,楚黛悠然一笑,催促端柳送往花厅。
不行……绝对不行!
把心一横,苏氏快步拦住端柳的去路,头顶众人诧异的眼光,强自牵出僵硬的笑靥,“大娘子的好意贱妾心领。”又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斟酌续道:“血燕既为御赐之物,必承着宫中贵人的心意,若贸贸然予了我等,叫贵人知悉怕是……”
“苏姨娘原是忧心这个。”
雪嫣笑呵呵道:“您知是宫中贵人赐血燕给我家郡主,便理应知晓那血燕已归郡主所有,任由支配的。”继续侃侃而谈:“大郎君同二娘子是郡主的兄长与妹妹,送血燕是一片拳拳心意。这血燕除去本身珍贵之外,更珍贵的是饱含着深浓的亲情,姨娘是明白人定不会拂了郡主的好意。”
苏氏深吸一口气,那贱婢抬出小贱人的身份,显然是施压,看来小贱人是铁了心要让大郎和二娘吃下血燕,莫非她察觉到了什么?
“你所言固然没错,可惜有些事委实不凑巧。”她面朝上首,挤出饱含歉疚的笑意:“日前医师过府请脉的时候,诊出大郎与二娘体质虚弱不宜进补血燕、人参等大补之物。只能进一些温和的药膳,可眼下也不能辜负郡主的好意,是以婢妾恳请代他们吃下。”
情急之下她只好用儿女虚不受补搪塞,并请求自己吃掉血燕,认为这桩事能作罢,未料小贱人的婢子态度极其嚣张强硬。
“虚不受补?”冰嫣跨进门,仿佛听到世上最可笑的事,冷笑不止:“医师为郡主请脉期间,顺带提了大郎君与二娘子的体质,压根儿不是您口中的虚不受补!郡主好心送血燕给您三位,姨娘不止推拒还瞎编搪塞,真是不识好歹,难道是怕有人下毒害了三位不成?”
这一下直戳苏氏心窝,瞬间哑口无言。
紧接着,冰嫣扭头呵斥战战兢兢的端柳,“还不去送!”
“是……”
眼看此计行不通,苏氏手按上额,眼一翻,仿若晕眩状,跌跌撞撞行进几步撞倒了斜侧方的端柳。
在一众惊呼声中,两盏血燕全部洒上菱花裙,烙出的斑驳痕迹犹冒着热气。
端柳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一丝得色从苏氏眸中闪逝,她撑扶脑袋,口中溢出细碎的呼痛声,紧拧着眉头,表现得痛苦难当,任凭使女怎样搀扶也不起。
“疼……莫碰我!”
主位上的少女面色未变,不时吃上一口血燕,欣赏着闹剧。
直到见了碗底,楚黛才拭唇,命使女‘扶起’苏氏,亲自拿帕子替她掸了掸衣裳沾的灰,“姨娘不当戏子,真真屈才了。”她瞥见旁侧一身污糟的端柳,蹙眉叹惋:“姨娘千方百计撞倒她,只为洒掉血燕着实是煞费苦心。”
“郡主误会了。”苏氏精神恹恹,声音细弱:“婢妾身子不适意外撞翻血燕,并非是有意为之,望您勿怪。”
楚黛似笑非笑,睨着疼得直抽气的端柳,命人找医师来瞧一瞧。
“多谢大娘子。”端柳含泪行礼,余光溜向苏氏的脸,眼中席卷着暗流。
打量她两眼,楚黛扬手自她腰间扯下件物什,摸着沾了血燕的纯银镂空香熏球,含笑问:“这香熏球是我去岁赏你的,前段时日瞧着还没变黑,怎今日就变黑了?”
端柳茫然,“恕婢子不知。”
“不知?也罢,姨娘总该知晓变黑的原因罢。”楚黛拎着香熏球晃了一晃,唇边笑意莫测,“姨娘原是专门料理花草的使女,想是精通花草的药理性。”
她用帕子裹起地上一瓣残留着血燕的瓷碗,递到强自镇定的苏氏面前,淡声问:“你说这里放了什么,才会使一枚银制香熏球变黑。”
“婢妾不知郡主再说什么。”苏氏看似坦然自若,实际已是惊疑不定。
那件事明明办得极隐秘,连自己的一双儿女也不曾知晓,她……
皓腕轻扬,血燕倾倒在香熏球上,眼见它一点点变黑。
楚黛目光幽冷慑人,“羊踟蹰、枫茄花和屠枯萝制成的药粉,三者混合后的毒性寻常医师根本查不出。每日馔食中加入些许经天长地久的积累,最后会神不知鬼不觉致人梦中死亡。”一步步逼向大惊失色的苏氏,字句宛如利刃,“花大价钱收买于小厨房供职的端柳,每个月遣人交给她一只瓷瓶,让她添进我每日的馔食中,对也不对?”
苏氏面如金纸,死死抿住嘴。
在头顶冰冷的注视下,端柳瘫成一团烂泥,紧伏地面的身躯颤栗不休,忽而膝行揪住眼前繁丽的裙袂,凄恸大哭:“是苏姨娘百般胁迫婢子,婢子不敢不从才对您下药!”
她真的后悔了。
为利益竟让猪油蒙了心,干下背主谋害之事……
“你诬陷!”苏氏的脸狰狞一瞬,尖声驳斥:“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构陷我?还是说你迫不得已,受了谁的指使来害我!”明里暗里想把脏水泼给楚黛。
为搏将功折罪的机会,端柳决心和盘托出一切,赤着眼,恨声直呼苏氏全名,“苏倩怡,我算是看清你恶毒的面目了,今日我要把你谋害郡主的事公之于众!”
见其癫狂无状,大有鱼死网破的意味,苏氏气极,扬手赏了她一个耳光,“下三滥的贱婢敢诬蔑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苏氏状若一个市井泼妇奋然前扑,目眦欲裂地伸手掐住端柳的脖颈,恨不能生吞活剥掉眼前人。
被压住的端柳气息紊乱,猛地搡开苏氏的胳膊,抓住对方娇养已久的弱点,翻身骑到她身上,眼明手快薅住那高耸的发髻,啐了口唾沫,用尽毕生力气抡开膀子掌掴,清脆耳光声回荡不休。
“你蓄意谋害郡主,恶行累累罪大当诛!”
两个女人不顾主仆之分扭打成一团,可谓罕见,而且往死里打的架势更让众使女惊愕。
楚黛依旧淡定旁观。
苏氏保养得宜的脸蛋硬生生挨下数十记耳光,两眼发花,耳朵一阵阵嗡鸣,面上又肿又热像千百只蚂蚁啃噬,口腔充满血腥味,一股子滔天怒意蔓延胸间。
她屈膝顶翻了身上恣意妄为的端柳,反身制服,嘴里含糊不清骂道:“小蹄子!贱婢!以下犯上殴打主子,不弄死你,我苏倩怡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左右开弓狠狠扇着耳光,手下的那张脸挂着一条条血檩子。
端柳一时气弱,溢满仇恨的双眸死死剜着苏氏,仿佛要把她剐皮剔骨。
“贱婢!还敢这般看我!”苏氏理智尽失,抄起碎瓷片直欲扎瞎端柳的双目。
观情势不妙,立时有两名使女架开二人,顺带反剪端柳的双臂,堵了她的嘴。
乜向氍毹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楚黛锁眉,“使女端柳不敬御赐之物,即刻杖毙以儆效尤。”
“呜呜——”端柳挣扎着,眼中布满血丝,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
呆望着将人拖出去的过程,苏氏瘫坐不语,唇上的血色褪个一干二净,周身如坠寒渊,清算完端柳下一个便该是自己……
“你每回给端柳的瓷瓶,事先已经我手换成了茯苓粉。”
楚黛眼底的讽刺展露无遗,打开冰嫣奉上的木匣,摩挲着数只瓷瓶。
“三娘突染天花夭折、四郎溺毙池塘,这些从古医师和钱婆子嘴里吐出来时。我方知什么叫最毒妇人心,姨娘绞尽脑汁荼害阿耶的子嗣,也该到此为止了。”
前院纷杂的闷棍声传进耳,摧残着苏氏的神经。她面容衰颓,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谋实际是她人眼中无足轻重的小把戏,一直以来都扮着跳梁小丑的角色,这一局输得惨烈彻底。
看向鬓钗斜乱肿如猪头的苏氏,楚黛嘴角荡开一丝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作人使得卑劣手段,总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是哗众取宠罢了。而背主者的下场也莫若如此……”略一顿,语声含了几分关切:“姨娘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着实难堪,且在我这儿洗漱一番再上点药。”
苏氏嗫嚅半晌,人证物证皆掐于她手,为何不狠狠发作惩治,眼下的温言关切又是在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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