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漪,是你吗?”
房间内,突兀地响起一道音线沙哑的男音。
握住剑柄的手一紧,月桓微微拔剑出鞘,神情凝重地看向来人,眼底情绪错综复杂。
闻声,芳漪瞬息就辨出这声音的主人,神色恍惚了一会儿,兀然自嘲一笑:“是我,我还好好的活着,想必是让莫郎君大失所望了。”
来人正是莫府郎君莫维唐,莫慷的独子,慕菲淼的夫君。
莫维唐定定地注视着少女,眼中溢满欣喜,听到她疏离冷淡的口气,心口仿佛被针扎似的刺痛,面上盈满失落,唇畔勉强扯开一丝笑:“芳漪,我知道是我阿耶对不起你们慕府。”
忘恩负义趁火打劫,所做下的每一桩事都足够让人唾弃。
芳漪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知晓现在的他仍是同以前一般。
品性恭谨温谦,为人彬彬有礼,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周身充满着浓浓的书卷之气。面庞总带着一丝孱弱的苍白,眉目雅致而温和,墨玉般的瞳孔中蕴藏着平和的光芒,拥有苍竹君子般的恬淡气度。
这点与他精通算计的阿耶完全不同,仿佛他一直以来都只是个不问世事的淡泊书生而已。
可是芳漪无论怎么告诫自己不要迁怒无辜者,心里的那道坎却始终也跨不过去。
旁侧目睹这一切的月桓眼底闪过不悦之色,蹙起眉闪身在芳漪面前挡了挡,阻隔掉令人讨厌的视线,声音中有着说不尽的冷淡:“眼下莫郎君讲这个,是否太迟了。”
“月兄,我……”莫维唐神色黯然,知晓如今的局面皆是自己的阿耶一手造成,有些深埋的心底话亟待而出。
他竟双膝一弯‘噗通’跪倒在地,浑不在乎儿郎的体面尊严,朝三人弯下脊背,叩首道:“我知道阿耶对慕府做下很多错事,我愿意全部告知,只求你们能够看在我的面上,饶过他的一条性命。”
芳漪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遂撤身退后,敛眸静思。
“你说什么?”
慕菲淼疾步上前,纤弱枯瘦的手掌揪起莫维唐的衣襟,眼瞳中布满血丝,充满恨意的质问声高高响起:“你到底知道什么,快讲!”
在未出事之前,她或许还一直纯粹的深深爱着他,可惜物是人非。
所有的情爱都已经被尖锐可怖的事实划破,湮灭成灰不留分毫,二人间夫妻之情亦不复存在。
该来的终究会来,逃也逃不过。
莫维唐口中溢出一声叹息,对芳漪恳求:“待讲出一切的事情后,我只求你们能饶过阿耶一条性命。”
“饶?”芳漪胸腔里的悲愤之情,统统化作苦笑:“饶过他一条命,那么我的亲人所遭受的万般苦难,又该如何清算?”
“父债子偿。”莫维唐颓然轻哂,躬身对三人缓缓道出了他所知晓的一切原委。
傍晚,慕府——
几案上一豆灯烛浮跃闪动,几盘子溢香爽口的菜肴摆置在端坐案边的芳漪面前,她始终未曾动过手旁的碗筷,面容凝重的神情中带着丝忧虑,眸光倒映着寥寥烛火,秋眸虽凝华熠熠生姿,深处却冰冷得犹如春寒料峭。
舜华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借着烛火光亮能看清她手里头捧着个托盘,上面罩着一块禇色绸布,其内鼓鼓囊囊隆起一大片,掀开绸布一角给主子过了目,“娘子,按您的吩咐,婢子已将事办妥,舜英那边亦是十拿九稳。”
掀目略看了看,芳漪道:“很好,且放下罢,你们记住万事要小心谨慎。”她想了想,复问:“月桓可回来了?”
“婢子未曾见到月郎君回府,想来仍在办那件事。”
“好,你先下去休息。”
窗外,黑黢黢的夜里浓云密布,天际遽尔炸响一道惊雷,瓢泼大雨就这般毫无预兆地洋洋倾洒,噼里啪啦砸上屋脊砖瓦,屋檐下落雨交织成帘幕。
芳漪打开窗牖伸手去接豆大的雨滴,感受凉意从指尖蔓延,眼底暗色沉沉,霍然用力攥住拳头。
明日成败在此一举,如若成功,慕府既是沉冤昭雪,得以恢复往昔荣。
如若不成功,众人……将共堕万丈深渊。
翌日寅时,浸润了大半宿雨水的长安城格外通透明澈。蒙蒙亮的天际泛着丝鱼肚白色,东边隐约透出熹微光芒,浩浩云海薄染上几许璨璨彤色,道边树木花草被冲洗得翠茂葳蕤,青石板路带着雨后独有的湿漉气息。
伴随最后一声晨鼓的落下,城内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次第被打开,街道主路上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
光德坊,京兆尹府衙外,不消一刻钟便聚集了诸多百姓,人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方才于府衙前发生的一桩大事。
适才,有一名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妇人,接连击响府衙外的登闻鼓。
她自称是皇商富贾之家莫府的少夫人,亦是慕府的一家之主,府衙的衙役观其一袭布衣加身面黄体瘦,丝毫没有豪门大户家闺阁女子的风仪,不禁暗自犯起嘀咕。
但闻此妇人边击登闻鼓,边语声凄厉的呼冤:“皇商慕氏蒙受不白之冤,望冯使君查明真相使宵小伏诛,还我慕氏一个清白之名……”
未几,府衙内有衙役出来传话,兀自将那妇人带了进去。
一众好奇且欲得知个后续详情的围观人群,犹不愿散去纷纷驻足观望,待望见莫府家主莫慷也被衙役传唤至此,不由得猜测起事情的原委。
人群中一小贩模样的人拿着巾子擦了擦汗,与旁侧极具好奇心的某个人,咋舌侃道:“哎,你可听说了前儿个皇商慕府旗下的所有产业被莫府一并购入的事情?”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令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围观人群嗅到八卦的味道,眼睛闪亮,不由往小贩旁边挤了挤。
“自是知晓。听你的口气,怎么这其中有何猫腻不成?”
小贩神秘兮兮道:“旁人皆以为慕府偌大的家底儿不剩分毫,已经是个华而不实的空壳子,其实不然哩!据说慕府暗中置了一笔金额惊人的财宝埋藏在外,凭着这笔财富能买下关外的三座城池,足够使慕府重振往日的雄风。”
天哪,居然能买下三座城池,慕府该多么富有啊!
侧耳聆听的围观人群倒抽了口凉气,有人好奇地搭话:“哦?如果能够买下三座城池,那慕府现任家主怎么不把这笔财宝找出来重振旗鼓呢?另外你怎地就知晓慕府在外确确实实有一笔财宝,而不是诓人的呢?”
此言一出,有大部分人颔首,表示他言之有理,慕府有一笔财宝在外的事哪是谁都能知晓。
此时一位文质彬彬的郎君负手而道:“这位郎君怕是有所不知,慕府在外有一笔财宝的事,是由一个服侍着先头家主的奴仆所讲,那奴仆贴身服侍多年,必然是知晓些隐秘。”
“再讲,刚才那妇人自称是慕府现任家主后被请了进去,期间定是要查验番真实身份,而后衙役在一炷香之后又去请来了莫府家主,足以窥见妇人的身份确凿无疑,否则堂堂家主怎会贸然被请至府衙。还有,诸位可瞧见了她一身布衣蓬头垢面,倒像是受了许多折磨从某处慌忙逃出的,如若说慕府有笔财宝之事叫旁些包藏祸心的人知晓,怎能不有一番实际行动,便是慕府家主想取出财宝重整旗鼓,个中艰险只怕不是我等能想象得到。”
“且慕府繁衍生息有百年之久,明面上的财富世人皆知,但暗里的财富又有几人知晓?既能伫立这么多年,终归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与财富支撑着。”
“嗯,分析的有道理……有道理!”
围观人群颔首表示赞同,倘若说别人得知慕府在外有财宝的消息,定是会按捺不住对一个弱质女流下手,进而从中谋取。
将将抵达府衙的莫慷,在来时路途上已向衙役问了个清楚。
当他知晓慕菲淼从后花园里的彤院逃脱出并至府衙击登闻鼓,恼得硬生生捏碎掉手中把玩的玉玦,他示意奴仆塞给衙役几缗银钱,自顾自理了理衣裳,大步流星跨进门槛。
“草民莫慷,拜见冯使君!”恭恭敬敬拜下一揖,掀袍以双膝跪地,他施施然挺直腰板,眼角乜斜着旁侧纹丝不动的慕菲淼,微微皱了眉头,一双浑浊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厉光。
高堂上,一张整齐摆满书册档案的几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穿深绯色官袍的中年发福郎君。他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头顶幞头随动作的幅度微晃了晃,旁边立得笔直的长史近前扯了扯冯使君的衣袖,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往堂下看。
冯使君强忍汹涌困意,自袖中拿出枚镂空花鸟球形银香囊放到鼻端深深嗅了嗅,始觉头脑恢复清醒,继而悠哉闲哉呷了口长史递来的茶水,抬目淡淡睨向堂下二人,忽而蹙起眉,厌恶的视线围绕慕菲淼打了个转,板脸呵斥:“堂下妇人形容脏污有损本官之目,更有玷公廨之嫌。来人!把她带进内堂取水净面,何时整理干净何时再出来。”
“民妇遵命。”
两个衙役领命,自去带人入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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