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府的后花园与其他豪门大户家的花园并不一样。
旁人家的主人一般爱于园中景致最佳处携友小酌,然而莫府的后花园终年有人把守,向来不准其他人随意进出。
幼时莫维唐有一次因好奇悄悄入了园里,并摘下一枝辛夷花送予自己,孰知无意间被莫伯父看到,他那一副笑脸陡然阴沉,还请了家法惩治于莫维唐。
是头回亦是唯一一次,芳漪亲眼目睹莫伯父震怒之相。
虽是不懂其中原委但今日既来此,便要仔细探上一探,她带着月桓避开巡逻的奴仆,潜伏在后花园高筑的围墙底下,拧着眉头忧愁道:“这般高的围墙,你可能翻得进去?”
深深看了她一眼,月桓自觉有必要证明下自己的能耐,遂一声不吭地打横抱起少女,足尖点了下墙边,身体凌空飞起,眨眼间二人便已是在墙的另一面了。
芳漪:“嗯,厉害。”
脚尖甫沾地面,一股子素雅馨香扑鼻而来,掀目四顾两人竟是身处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茶花林中,枝梢上一朵朵粉红有如晓天明霞绚烂成瀑,满树重瓣花朵艳艳绽放,姿态丰盈动人。
茶花林中花团锦簇,野草疯长已然没过小腿肚,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幽径蜿蜿蜒蜒,延伸至花林最深处,令人生出一种‘花枝草蔓眼中开’的美妙感觉。
一路听着婉转鸟鸣分花拨柳姗姗前行,眼前豁然开朗。
入目是一汪粼粼有致的碧潭,水中游鱼露出水面呼吸,潭边绵绵蛙声聒噪不止,等到有人靠近,方屏却了声息。
周遭草木葳蕤,潭畔矗立着一座高耸嶙峋的假山,还有一弯小小的白玉拱桥横跨潭面,桥影倒映在柔柔的水波里,竟有几分洒脱不羁的风趣雅致。
其中最令人侧目的当属一株枝干单薄的辛夷树,它倚着假山盘曲生长,在无人料理的贫瘠之地,竟能绽放出几朵白色花朵,并散发着怡人香气,方才的茶花虽比其艳丽芬芳,但白辛夷犹胜白莲,纤尘不染素雅高洁。
眼下这个时节,辛夷花会傲然绽放实属一大奇景,纵使豪门大户日常请擅长侍弄花草的花师,以特殊手法培育养护也难让它现在开花,更何况是无人打理自生自灭的这种。
略微讶异之后,更使月桓百般迷惑不解的一幕出现了,当芳漪瞧见辛夷树眉眼间竟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她伸手柔抚着树干,神态极为亲昵,仿若遇见了一位暌违已久的亲人般。
辛夷树单薄的花枝簌簌轻抖,仿佛也很高兴,并以此回应着她。
“拟云,我有件事要问你……”
恰巧月桓走近听到她所说的话,拧眉打量辛夷树半晌,又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一时眸中神色莫辨,“你这是在同谁说话?”
莫不是撞了邪?
芳漪不曾理会他,仍旧对着辛夷树喃喃自语,本是笑意盎然的脸庞,骤然降至冷若冰霜。
月桓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松了眉头,清雅的容色不改分毫,视线往周遭环视了圈,开始注意起风吹草动替她把风,少顷只听芳漪笑着朝辛夷树道了声谢,并抬手摸了摸枝桠。
只不过,月桓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笑容很勉强,整个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以往温婉灵动的气息沉淀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内敛。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那株辛夷树好像有生命似的晃动着花枝,如同跟芳漪挥手作别。
“后花园最尽端,有一座荒废数十年的小院落,它僻处一隅不为府内人知晓。据说前段时日某一夜有六七个人进来后花园直奔院落,再出来时似乎是少了两个人,并且还时不时有人偷偷潜入送些东西。”
她拉着月桓直奔花园最尽端,半途讲了点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又续道:“有部分事现在我暂时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会统统告诉你。”
“嗯。”月桓看着与芳漪牢牢交握的手掌。
只要是她说的话,他全部都相信。
踏上白玉拱桥自花林中又行了片刻,穿过残破的月洞门,至一处空无人烟的抄手回廊,两侧牢固阑干历经风吹雨打导致西缺一块东缺一块,朱红立柱上的漆皮斑驳不堪。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回廊,看见尽头有一座砖瓦凋败的院门,上面一块匾额隐隐约约刻着‘彤院’二字。
破旧的院落中荒草疯长,时有大老鼠夹带小老鼠溜过,满地砂砾尖锐硌脚,四周房屋门窗残缺,显而易见此处已是荒芜多年。
愈接近愈能够闻到整个院落里弥漫着的刺鼻苦药汤味,依稀有人声和脚步声从其中一间屋传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偷偷潜到一扇被打开的雕花窗牖下,谨慎地观察着房内的情形。
简陋的房间四处布着灰尘和蜘蛛网,屋顶房檐缺失着大片瓦块,以致外面的天光疏疏落落撒进斑驳的光影,熹微光亮照见凌空飞散着的细小灰尘。
一名布衣女子自堂中角落文火煎熬着锅汤药,不时拿起蒲扇扇火,提袖擦拭流到鬓际的汗水,等火候差不多抓起旁侧的棉布裹上锅柄,将汤药小心地斟倒入一旁准备好的碗中。
她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步进内室缓缓靠近垂着白幔帐的床榻边,朝里面柔声讲道:“婢子已经煎好了药,娘子您且快快喝下罢。”说着,就要伸出手挽起两侧幔帐递药碗。
“青萍,你把它端走,我不喝!”
“娘子,如您不喝这药,怕是病会更严重,届时再好的身子骨也会拖累垮了,您要时刻顾及着自个儿的身体啊。”
白幔帐内静谧少顷,突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老旧的床榻也随之吱呀作响,可见其人着实病得不轻,咳声逐渐平复,虚弱的嗓音轻浅响起:“纵使是喝了药,身体好起来又如何?不仍旧是被困居在这废院里吗?不仍旧是一块随时随地可任人宰割的鱼肉吗?”
“现在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慕府考虑啊!只有喝下药调养好身体,等病愈了您拥有一副健康的身子骨,再一点点想办法找出证据,洗刷掉他们硬泼在慕府身上的污水,把偌大家业重新从莫府手中夺回,恢复昔日荣耀与声名。”
青萍端着药碗暗自垂泪,在幔帐外苦苦劝说:“究竟是困居一辈子还是搏出一丝生机,这些就端看您了。”
自从娘子如愿嫁进莫府中,慕府旗下的产业便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人员频繁调动导致人心不稳,各个管理环节从严谨至漏洞百出。
最后更是出现贡给太后的布帛里有残次品之事,平素与府中交好的各个官员非但不施以援手,还百般落井下石,私下送予他们大笔的银钱俱打了水漂。
万般无奈之下,娘子病急乱投医恳求莫府家主莫慷帮忙。他念及两府情谊答应帮助慕府渡过难关,并疏通上下官员,然而其中需要一大笔银钱打点,所以娘子又自慕府底下的铺子中,紧急抽调了一笔银钱奉上。
几日光景眨眼间消逝,非但没有好消息还传来个坏消息,因布帛之事原本与慕府合作愉快的各大商号全部都不再合作,更有其他商户听闻慕府银钱抽调频繁,导致底下铺子周转不灵的消息,纷纷追上门讨债,唯恐缺了他们的那份子,旗下钱庄和商铺日日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正值此焦头烂额之际,莫慷告诉娘子他愿以低价暂时将慕府全部产业购入,化为莫府的产业,并替其出钱把那些追讨银钱的人安置好,再疏通关节,等来日风平浪静时全部还予慕府。
可叹彼时娘子已是急昏了头脑,无甚理智去思考其中关节,只简单看了两眼递来的契纸,白纸黑字列出的条款的确对慕府有益,便签下名盖上私印,身为莫家妇及慕府家主的她窃以为阿翁如此是对自己这个小辈的照拂。
然而,一切只不过是莫慷精心筹划的阴谋而已,他褪去贯持的平和外表露出真实的贪婪嘴脸,动过手脚的契纸、去向无影踪的银钱,慕府旗下偌大一份产业生生被送入了虎口,一去不回。
当莫慷以卑劣手段将慕府的一切夺走后,她们两人就被发配至莫府最荒凉的院落居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娘子身体柔弱兼承受不住打击竟遽尔病倒。
主仆二人乍然失势,莫府一群贯会捧高踩低的奴仆又怎会雪中送炭,连汤药钱都是她求仆从帮忙当掉发钗,好不容易换回来的。
“我慕菲淼如今落得如此田地,都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何必苦苦挣扎着倒不如顺应了这天命,能苟活几日就且苟活几日罢。”
“您莫要说那丧志的话,有一线希望也是好的呀。”
青萍忙将白幔帐拉开,只见里面露出一张枯瘦苍白的面容,此人正是慕菲淼。几个月不见她像是苍老了许多,往下凹陷的眼窝,空洞无神的眼眸,病弱不堪的身体,同以前意气风发的大娘子大相径庭。
只见她忽而拿起一方白帕捂嘴,狠命地咳嗽着,青萍忙轻抚着她的背脊顺气,瞧见白帕被放下后,便接过来垂眸一瞧,竟有一团刺目猩红跃然于其上。
“娘子!”青萍大惊,不由得低低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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