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你也是该出去瞧瞧外面的风景,寻谷虽美却太过冷清,尝试着换一种环境生活,兴许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芳漪有些踟蹰着颔了颔首,眸光状似不经意间瞥向白辛,观其面上宛如沐浴春风般的笑容,好似冬日暖阳叫人心生好感。
她清亮的眸子微微闪烁,唇畔含了一抹笑。
白辛笑意更深,优雅地拎着包袱,扬了扬眉,声调愉悦非常,“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走罢。”
特特乜斜着脸色不善的月桓,勾唇冲他挑衅一笑。
想摆脱我没门儿!
月桓冷冷嗤了一声,在经过他旁边时脚步稍顿,目光凉得快要结冰,沉声道:“莫要耍什么花招,我会牢牢盯紧你。”
白辛扬首,宛如斗胜的公鸡,摆着一丝傲然姿态,浑然不惧……
望着月桓紧紧牵揽住芳漪的背影,他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泯灭,眼瞳里酝酿出晦暗阴鸷,如漩涡般暴涌出一片狠辣的杀气,嘴角勾出一缕邪佞的笑容。
鹿死谁手还有待分晓。
出谷之后,三人远远瞧见一株杨树底下栓了两匹枣红骏马,挎着包袱的芳漪小跑几步,围绕骏马走了几圈,伸手抚摸着其中一匹的头部,称赞道:“真俊的马!”
那马儿好似有灵性地打了个响鼻,原地踏了几步,甩甩马尾,俯低头蹭了一蹭她的掌心,表现得柔顺异常。
月桓踩着蹬子,率先利落地翻身上马,牵住缰绳抚了抚马颈的鬃毛,旋即摆出一副斯文有礼的姿态,伸出手含笑看向芳漪,满目柔情似水,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你同我共骑一匹,另一匹马就让给白兄。”
“好。”借助月桓的手翻身上马后,芳漪就被他紧紧地圈揽进怀中,一顶幕篱随之兜头罩了下来,拨开眼前障目的素白纱罗,回眸朝他绽放出一朵笑靥,侧首却发现白辛还未上马,不由催促道:“快点上马呀!”
“哦……”白辛幽怨地瞪了瞪她,慢腾腾地翻身上马。
罩在幕篱之下的芳漪莫名感觉到脊背上汗毛倒竖。
怎么像怨妇呢?
白辛不甘心远远缀于后面,迅速牵缰催马赶上月桓那一骑,与之并驾齐驱,时不时插科打诨与芳漪说笑,惹得月桓大为不爽,着恼般扬鞭策马飞驰疾行,溅了毫无防备的白辛一身泥水。
“依我看,月兄脾气很是差劲,日常只会使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手段,芳漪你说对不对?”
默默觑向沾染了一身泥点子的人,芳漪忍俊不禁,思量再三终是小心翼翼地看向旁侧挺直端坐的月桓,支支吾吾半晌都没个应答。
“白兄谬赞,纵是再差劲再登不上大雅之堂,又奈我何呢?有空不妨把你自己整饬干净才是,免得进长安城后被人以为是个叫花子。”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接近白热化的战势再度升级,以互黑相撕为主一路上嘴仗战况不停歇,两个大男人还险些因此大打出手,使夹在他们中间的芳漪犹如畏缩的小鹌鹑。
一路倍受煎熬,好不容易熬到城门口,还未松下一口气,只听白辛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芳漪你进城后打算去哪儿?”
闻言,她静默了片刻,垂眸淡淡答道:“兴化坊慕府。”
月桓将突然沉默的芳漪搂得更紧,侧目乜斜白辛时,眼底有一道厉光划过,带着深深烦恶与冷意,嗓音不咸不淡道:“等进城后,白兄就自己四处走走看看罢,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如此,鄙人也不多叨扰二位,只盼能后会有期。”白辛水波不兴地拱了拱手,声色平淡,双方讲了寥寥几句的客套话,便在城门口相互作别。
这厢月桓不愿与白辛再多待片刻,搂紧芳漪急急催马赶往慕府,自然就错过了对方一瞬间变为红褐色的瞳孔,以及眼底破土丛生的阴戾邪气。
“呵,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始。”
长安城内,街道明净,路边沟渠细水潺流薄覆深青苔藓,青砖石板路蜿蜿蜒蜒连通各个大小坊市交纵横布,酒肆食肆外胡姬曼舞沽酒烹肉,招揽来往行旅,辚辚车马更是络绎不绝。
待二人牵马行至兴化坊主街道时,惊见有许多人成群结队地奔往同一个方向,期间交谈不休,路过他们身畔时芳漪遮掩在幕篱下的面容挂上忧虑之色,目带深深的凝重,不由加快步伐向慕府行去。
孰知愈接近慕府宅邸汇涌来的民众便愈多,相隔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在慕府外面指指点点,神色各异,交首窃窃私语。
四名身着官服的府衙衙役腰挎宝刀,身形立得笔直如松柏矗立于慕府大门口,另有两名衙役阻拦着门口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喝令他们往后退。
弃了马匹的芳漪同月桓拼命挤进重重围观人群的前方,却陡见慕府百十来名奴仆个个面容憔悴神情凄苦,背着个小包袱被衙役一个个强行轰出来遣走。
等所有人都出来后,有两名衙役扛出来一块红布遮挡住的匾额放到一辆板车上。她一眼就认出那块匾是先帝御笔亲提赐给慕府的称誉与无上荣耀——‘诚义仁厚’。
先帝曾言慕府因何能经百年始终屹立不倒,是因历任家主皆讲求信诺诚义和买卖仁厚之故,是以赞之‘百年皇商,诚义仁厚’。
如今,昔日辉煌伴随衙役把慕府大门紧紧关闭,用浆糊粘贴上封条而彻底湮灭。
他们复爬上梯子摘除掉慕府高悬的匾额,弃之敝履般重重砸向地面,匾框边沿与铸金的大字分崩离析,映着迭起尘土孤零零地躺着,像是被碾入尘埃当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沙砾,鲜亮光泽荡然无存。
眼眶忽然酸涩,芳漪踉跄着想要上前捡回慕府的匾额,为慕氏留下最后的一丝骄傲,为阿耶阿娘苦心经营的家宅留下一点痕迹。
她哽咽着使劲搡开挡在前面的围观人群,结果却被月桓扣住腕子扯回身边,并逐渐退出人群。
“你别拦住我!放开!我要拿回慕府的匾额!”
月桓仿佛是看到了幕篱下那张娇容潸然而泣的悲伤模样,不由压低声音,温言劝说道:“目前你我尚未知晓慕府因何被府衙中人封禁的详情,万不可轻举妄动,于众目睽睽下冒险拿匾。你……不能有半分差池,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了。”
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人,他视线移向周围渐渐散去的人群,伸手拦住其中一位看热闹仍看得意犹未尽的布衣小哥,低声询问:“敢问这位郎君,这慕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府衙衙役为何驱逐了慕府的一众奴仆,又贴了封条?”
布衣小哥见是一位潇洒翩翩的郎君问,登时露出一副‘你可是问对了人’的表情,开口滔滔不绝道:“这位郎君一看就是外地人,怕是不知城内新近发生的一桩大事,是与他家……”他朝慕府努努嘴巴,“有着莫大关联!”
“据传皇商慕氏在呈给皇宫的一批布帛中,掺杂了小半用劣质染料挑染的布帛,而这些布帛一半是太后要送予外邦使节的回礼,一半是打算自己留下裁用。”
“皇宫里头的宫人在献给太后与使节前,都会仔仔细细用心检查遍,有几位眼尖的掌事就给查了出来,立马吩咐人撤换掉这批布帛,急忙换上另一批。”
布衣小哥又连连摇头唏嘘道:“啧,幸亏是慕府人机灵挽救及时,宫人并不曾禀报给太后知晓,然而宫中掌事与下面的官员却逮住把柄死死不放,最后还是莫府在此中万般周旋,方把慕府救下。人虽无甚大碍,可惜慕府百年基业彻底因此毁于一旦,名下商铺钱庄被查封不说,连家中财产也均被府衙抄没,一夕之间堂堂富商巨贾变得身无分文,所以遣散了全部的奴仆。”
歇了口气,他小声补充道:“这件事是我家中的一位表哥的远房舅舅的曾祖父的外孙女的表妹,在宫内当差颇知晓内里详情,才讲给我听的,但你千万莫要再同别人讲喽!”说完,竖指搁在唇上嘘了一嘘。
同对方拱手道了声谢,月桓转身将傻傻愣在原地的芳漪拉走,直至走到街角转弯处才把她放开,目中划过一抹怜惜,安慰道:“晚些时我带你进慕府查看一番。”
芳漪低垂着眼眸,“好。”
天边晚霞拢却最后一丝亮色,黛黑夜幕悄悄降临,璀璨星辉和皎皎明月被乌云遮住,隔着浓厚的云层投下黯淡寥光。
俗话说得好,月黑风高杀人夜……
呸,是翻墙夜!
街上两个行踪鬼祟的人影,蹑手蹑脚地绕到慕府后门的小巷中,只见其中一人打横抱起另一人,掀袍轻松一跃,翻过高墙转瞬便站在了慕府后花园内。两个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燃起,借着亮光一步步小心翼翼行走。
后花园内,原本处处精致美观的花卉草木,再无专人修剪变得旁逸斜出荒草疯长。
夜晚园子中沿路置放的白玉灯柱子并和田玉灯罩,本是为照明所设,现今光秃秃的一个不剩。
犹记假山边摆放的‘葛巾紫’、‘醉杨妃’、‘玉天仙’、‘青龙卧墨池’等等牡丹名品,现已花姿萎靡枝叶凋残不堪,不复美丽。
池塘内几十尾价值千金的锦鲤,一尾都不在了,或许是被狸奴野狗叼走果腹,或许是被人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