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漪蓦地想起了半个月之前,那时候月桓代表月府来参加自己的及笄礼提早到了些时日,便搁府中暂住下。
在那段日子里他不知怎么听闻到莫维唐意欲求娶自己的消息,遂某夜趁着月黑风高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凑巧同方从浴桶里出浴的自己碰了个面对面。
鉴于他当时的眼睛还算比较安分地瞅了一眼后没再瞅,所以自己只抄起了水瓢同盛花瓣的小木盆砸过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彻底消散了积攒的满腔怒火。
等自己穿好衣裙出来,看到他俊颜上充满一派深情,眼神盛满笑意,勾了勾泛着淤青的嘴角,深情而诚挚地开口道:“芳漪你万万不能嫁给别人,这辈子你只能够嫁给我,我倾慕你已久,可感觉到了?”
他牵着自己的手按上那片炙热宽阔的胸膛,目光温柔缱绻,随后他又说出了曾托他母亲送来求亲信笺之事。
彼时,自己被他这番话震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只呆呆回了句:“你是从何时起倾慕我?又为何是我?”
见少女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月桓忍不住一笑,目中盛满温情,“我九岁那年跟随阿耶到慕府做客,途经一个拐角偶见名女孩孤零零的抱膝而坐,她睁着红肿的眼,空洞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小笼子,仿佛有诉说不尽的可怜委屈,白白嫩嫩的脸蛋浸染悲伤。”
顿了顿,他看向芳漪似在回味往事,紧接着又续道:“我很好奇便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何事,她委屈巴巴告诉我,她阿耶送给她的小白兔被狼叼走吃掉了。当时便把我吓了一跳,长安城内居然有狼出没,府衙怎么不出动人手捕狼。那个念头只短暂停留一瞬,我又细细追问下去,女孩说她的乳母常讲夜晚要好好儿睡觉,不能和小白兔玩耍,否则的话就会让狼叼走吃掉,可她没有听话半夜的时候抱着兔子玩了会儿,结果一早睁眼便发现兔子不见了。”
“就在她刚讲完的时候,远处出现一堆匆匆寻来的使女。领头的使女抱着一只小白兔跑到女孩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讲兔子并不曾被狼叼走吃掉,只是有使女见它身子脏兮兮的,拿去洗了个澡而已。女孩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兔子,模样珍而重之,随后兴高采烈的同使女回了屋子。”
芳漪有点呆愣,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孩是她,大抵是一心牵挂兔子的安危,她那时候只隐约记得有个男孩儿讲了些话,再之后的记忆随漫漫时日而变得模糊不清。
她记忆中真正与月桓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岁的上巳节,众人结伴出游河滨禊饮踏青,遵习古俗互用柳枝沾花瓣水点头身,驱邪祛瘟,行祓禊之礼,观看长辈们曲水流觞。
一众年岁小的郎君娘子也有自个儿玩耍嬉戏的法子,依照古礼围坐于环曲的池沼间,进行临水浮卵,即是将煮熟的鸡蛋放在河水中,任其浮移,谁拾到谁食之。
彼时的她食了两枚鸡蛋,腹中撑得满满,寻思玩耍消化一番,便与小伙伴们打赌看谁能最快赠出手头的兰草。
一群可爱的郎君娘子拢着一把兰草,向周围的男女老少递送兰草,收到者为答谢意便回赠兰草,气氛好不热闹。
因她的模样圆润可爱,顺利赠出了手头大半的兰草,攥着剩余的几株兰草寻寻觅觅良久,发现前方出现了一群佩弓箭着胡服的小少年,目中乍亮,显而易见他们是刚刚结束了弋射活动,生怕叫小伙伴看见抢了先,她巴巴儿奔了过去,递出兰草。
“予君兰草,愿君百岁长安,体常健。”
糯糯乎乎的嗓音像刚出炉的甑糕,熨帖在小少年的心尖,香香甜甜的滋味入肺,格外高兴,引出一阵愉悦的欢笑,纷纷探手接来兰草,拱手作揖:“多谢小娘子。”
其中一名绯衣少年叉腰谑笑:“咱们几个都有兰草,唯独月桓没有,怪可怜哟。”
“可不是嘛,许是他弋获一双野雁好运用光,才无人相赠兰草。”
周围的小少年调侃戏谑着一名手拎野雁的白衣少年。小芳漪这才恍然发现因自己疏忽缺漏了一人,小脸急得泛红,接触到少年投来的目光,脸上更火烧似的烫,羞愧地垂下脑袋,思索着该如何补救,不至于叫少年面上无光。
旁边草地里一朵红艳艳的芍药吸引了她的眼神,脑筋急速转了起来,上巳节除去禊饮赠兰草,还是个男女互赠芍药表达情意的日子,那朵芍药该是某个没达成心愿之人随手弃下的。
她暗暗合计,反正自己年龄小即便是赠出芍药,也无人能当劳什子男女之情,索性捡拾起芍药赠给了白衣少年,郑重其事道:“予君芍药,愿君百岁长安,体常健。”又凑近一些,低声致歉:“方才之事,对不起。”
月桓悠悠打量她两眼,眼瞳依稀蕴着笑,无视周围同伴挤眉弄眼的古怪表情,收下芍药,“多谢小娘子。”
有赠有回是为礼数,月桓若有所思的眼绕她兜了一圈,便把一双弋获的野雁当回赠礼,“在下无甚回赠之物,只一双野雁望小娘子务必收下。”
小芳漪张大了嘴巴,很是惊愕,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郎君快快收回,不必如此客气,我赠兰草是遵循古俗亦是为一个赌约,并不求任何回赠之物。”
“你且收下罢,左右我拿着无用,也不知赠给谁好。”
周围人也都劝说她收下,这般盛情,令小芳漪着实难却。
“那便多谢郎君美意。”
小芳漪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一株芍药换回人家千辛万苦射下的野雁,委实欠妥,郑重鞠下一礼,“我姓慕,在家中排行老二,来日郎君如有需求,可至兴化坊的慕府上门寻我。”
“在下姓月,单名一个桓字,小娘子定要牢记。”
两人互道了告辞,她和使女拎着野雁,折回和小伙伴约定的地点。
女儿家走了,一群小少年吹着口哨,促狭怪叫。
“甭看人家无人赠兰草,可是有人赠芍药啊。”
“哎哟,月桓你把芍药别进蹀躞带,是向旁人表达你已名草有主之意?”
月桓淡淡一笑,迈步走远,遥遥撂下两个字:“你猜。”
原地的小少年们面面相觑。
“他总是这般欠揍样。”
“手好痒,好想同他揍上一架。”
“来来,你行你上!跑什么,别怂啊!”
小芳漪是第五个分完兰草归来的人,虽时间略耽搁些许未拿到第一名,可有赖于月桓赠予的野雁,她受到的瞩目绝对超过了第一名,内心聚拢的一点小失落很快驱散。
上巳节期间的弋射活动,是以一种带丝线的箭射击野雁,射中后即索丝而取雁,这种雁乃是最好最难得的送礼佳品,而弋获野雁者,也实属顶顶有能耐。
小伙伴们露出艳羡的表情,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
“据说刚才的弋射活动角逐甚是激烈,可惜我六兄连野雁的尾巴都没射中。”
“哇,弋获一双野雁,忒厉害啊!”
“这般厉害的人送给芳漪野雁,足见是位极温润的郎君。”
最初,她对他的印象是温润和善的谦谦君子形象,他对自己的印象却是哭得惨兮兮的呆蠢样,不禁扶额哀叹,好丢脸啊。
更是面存忐忑疑惑之色,讷讷问道:“你就这么对我产生了倾慕之情?是不是太轻率哩?”
“当时的我并未对你生出倾慕之情。”月桓笃定的摇首,叫芳漪安稳落地的心又微微刺痛,止不住泛酸,闷闷道:“你接着讲。”
他忍俊不禁道:“就是单纯的觉得这个女孩儿傻得太可爱了。等到跟你接触的次数渐多,发现你不单有点傻还有点天真可爱,每回只要掐一把你肉肉的包子脸,什么烦恼事都会消失,而你呢……被我掐了脸蛋虽不大高兴,但也甚为好哄,陪你玩耍一阵子就能够忘掉全部不高兴的事。”
小时候的她有那么傻那么笨吗!随便哄两句就忘记不开心的事,以为哄宠物呢?
“也因你这份傻,我同你相处时的一点一滴积累于心,日久天长下来使小时候的情谊转化为满腔的倾慕之情,毕竟眼睁睁瞧见包子脸一点点出落成亭亭少女,难免会有年少的冲动慕艾。”
月桓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至于为何倾慕的对象是你,大抵你是我打小接触最多的女子。”
这话听着怪别扭,接触多便倾慕,要是七八个女子与他一起长大,日日接触,岂非都要娶回家。
“那你同我阿姊不也是接触的蛮多,怎么就不倾慕她呢?”芳漪这话含了两分刻意的刁钻。
以免她继续紧追不放,月桓惟有干巴巴接下话茬,斟酌着语句,“嗯,你阿姊每次同我碰面只互相见个礼,话鲜少,况且她不是和维唐走得很近吗?素日我对她及她对我的态度也挺疏离冷淡,两厢对比之下,还是我和你之间最好。”讲罢,露出一丝宠溺的笑容,抬手替她挽了挽湿漉漉的长发。
得到满意回答的芳漪螓首咬唇偷笑,复敛却笑意,慢慢仰首,眨巴着水汽濛濛的瞳眸定定瞧向跟前人,语声沉重,“可阿耶在为我行笄礼那日,有意把我许配给维唐阿兄。”
月桓上扬的嘴角微微往下一耷,目中光芒陡灭,添了几许不甘落寞,苦笑着问她:“那你喜欢莫维唐吗?”
看着他面上郑重神色,芳漪略微迟疑后肯定地颔了颔首,“我确实是喜欢维唐阿兄。”
在月桓愈发黯淡的眼神与神情中,再次开口说道:“但,我对维唐阿兄的喜欢,仅仅是妹妹待兄长的那般喜欢,并没有那种如同阿耶和阿娘间相濡以沫的情意。”
从小到大维唐阿兄都待自己极好,可有些情意不是说有便有。
纵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若不是心中所爱也不能强求,是以阿耶私底下提及这件事的时候,自己是直接拒绝并点明了意愿。
伴随少女婉转清冽的嗓音,月桓的脸色一点点由阴转晴,唇际笑意盎然:“既是这般我犹有机会,对不对!”
“机会是有,不过并不是给你的。据我所知,月郎君身侧已有许多娇俏可人的表妹围绕,我慕芳漪不奢求什么只希望未来夫君唯有我一个人,夫婿身边没有三妻四妾是我同家人最大亦是唯一的要求。”
芳漪神情严肃,可见说出这番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那你怎就知我娶了你后,还会有三妻四妾?”她抿唇不语视线挪向别处,摆明不欲再谈,月桓哑然失笑:“罢了,你若不信也无碍,日后且看我的行动表现再说,只要你不答允莫府的求亲便好,我有机会便好。”
未待她再开口讲话,人已快速推开窗牖,跃出窗外消失在视野中。
“就、就这么走了……”芳漪跺跺脚,瘪嘴嘟囔:“没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