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虎突然在坡顶出现,这在玉娇龙心头,却有如在一潭平静的泉水里,投下一块巨石,立即溅起万点珠花,翻动层层浪沫。
竟使一向深沉矜重的玉娇龙,猛然间,惊喜悲忧一齐涌上心来,弄得不知所措。
罗小虎在坡顶立马眺望一会,便留下两骑在原地哨望,带着其余三骑人马策马向坡下驰来,直驰入草场中央方才停马下鞍,含笑向众牧羊人抱拳致候。那些牧羊人也多是认识他的,一个个有如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纷纷迎上前去,亲切地和他叙话。
玉娇龙微微抬起头来,侧目瞟去,见罗小虎站在人群中间,他那魁伟的身躯,好似鹤立鸡群一般,显得更加雄俊。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一半儿隐入浓密的胡须里了,一半儿却被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所占去。他忙着答谢每个牧羊人的问好,神态是那样的热烈而从容,使围聚在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他的情意。一时间,他竟成为节会上每个牧羊人注目和趋奉的中心,好似这草原上除了他什么都不复存在。玉娇龙心里又是惊诧,又是欣喜,同时也隐隐感到了一种不是味儿的滋味。
玉娇龙身旁的达美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地中央,神情是那样的虔诚和专注。她口里喃喃絮絮地称赞着罗小虎的每一个举止,甚至对他说的一些粗野话也绽出欣赏的灿容。她怀着迷醉般的崇敬,情不自禁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你看,这世上谁还比得过罗大哥英勇,谁又能比得上他神气!”
玉娇龙没应声,只感到这一片对罗小虎溢美的喧嚣,她不但并未分沾半点光彩,却反而无端引起一缕缕怅惘的愁绪。
随着罗小虎驰进场地来的三条汉子,一面也在和牧羊人交谈着,一面却不停地惕戒着周围的动静。其中,有个身材瘦小精灵的汉子,显得神情冷漠,只在人群外面转来转去,不大理睬别人的问询。玉娇龙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他正是那位令她感到气恼和厌恶的乌都奈。玉娇龙一看到他,心里便引起一阵不快,也不由立即想起不久前在草原上冒充他姓名的那个强盗来。她不觉从心里“呸”了一声,暗暗闪起一个念头:“那强盗为何不冒别人的姓名,却偏偏冒了他的名字?兴许就是他支使那人干的!”玉娇龙正思忖着,瞥见乌都奈的目光向她身旁扫来,她赶忙埋下头去,借纱帽的边沿遮住自己的面孔,同时透过帽檐的薄纱,注意着乌都奈的动静。她见乌都奈牵着坐马向她慢慢地走来,心里不觉一怔:“他莫非已认出我来?!”正在这时,达美俯过身来对她说道:“姐姐,你看,走来的那位小哥,前番就是他牵大红马来接罗大哥去的。”
也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了乌都奈的声音:“达美、你怎不看看咱罗大哥去?他也时时都在叨念着你哩?”
达美转过脸来问玉娇尤道:“姐姐,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玉娇龙见乌都奈已越来越近,心里一急,忙对达美说道:“妹妹,快去!让他来惊了雪瓶!”
达美匆匆拿起一些食物,便向乌都奈迎去。她俩又一路谈着向罗小虎那边走去。
布达旺老爹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端着一只大碗,走到罗小虎面前,满满斟上一碗酒,递给罗小虎,对他说道:“今天是我们草原上牧羊人的节日,你喝下这碗酒,记下我们收羊人对你的祝福和心意!”
罗小虎接过碗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玉娇龙凝眸睃去,只见他颌下茂密的黑髯上挂满酒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便她不禁又想起三年多前在山上草坪里的情景。眼前的罗小虎一切风采英姿依然如故,只是在她看来,过去那种狰狞可怖的神情没有了,一举一动都较以前显得深沉温厚。那红巾包头的额下,远远看去,已隐隐现出了一道皱纹,不由微微感到心头一酸。她知道,那是几年来的风尘和焦忧给他刻下的痕迹。玉娇龙默默地凝视着罗小虎,她的心中荡起一片柔情,盼望能迎上他的目光,也象两年前在保定附近树林中救了他时那样,看着他迈开大步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奔来。但罗小虎却一直在和围住他的那些牧羊人周旋,却毫无向她这边一顾的意思。玉娇龙等着等着,她失望了,不由有些伤心起来,心头也感到隐隐作痛。这时,她看到达美已经靠近了人群,但她并没有挤身进去,只呆呆地站在那些牧羊人身后。乌都奈走到罗小虎身边,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罗小虎猛然转过身来,分开众人,走到达美面前,热烈地呼唤了声:“哦,小妹!”
随即拉住达美的双手,亲切地对她说道:“最近我到过乌苏,那儿有个你的亲人,他要我带个口信给你:”他很好,一切如意!‘“达美笑了,笑得那么适意。她仰望着罗小虎,低声问道:”罗大哥,你呢?你的背和胸还痛不痛?“
罗小虎爽朗一笑,同时双手握拳用力往上一撑,说道:“你看,一点都不碍事了!”
玉娇龙挪动了身子,想站起身来,蓦然间,忽见乌都奈向她扫来一眼,但那眼光只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又漠然地转过去了。也不知他是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是有意视而不见。玉娇龙感到了屈辱和伤害,不禁突然怒恼起来。她咬紧唇,低下头去看看怀里的雪瓶,那兜布和她穿在身上的小衣衫,突然间却显得那样寒伧和陈旧。她耳边不禁又响起王庄的深夜里罗小虎和乌都奈曾说过的那些刺耳的话来:“她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玉娇龙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无处可投,只得寄人篱下,这却正好应了乌都奈当时的妄断!她想到这些,不由心里一横,暗暗对自己说道:“我也算是金玉之体,岂能在这潦困之时去见小虎,惹得他来恻悯,招来他那班弟兄的冷眼和耻笑?凭了自己的剑法和本领,难道我就不能横行西疆?要见,也得等自己得意时再见!”
玉娇龙在一阵怒恼之下,打定了暂不和罗小虎相见的主意。
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静坐那儿,漠然地注视着场里的情景。
人群中,罗小虎和大家正谈得欢,忽然间,只听坡顶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罗小虎猛然停下话来,举目向坡上望去,只见留在坡顶上的那两名骑哨,纵马驰下山坡,直向场里奔来。罗小虎已经感到情况不妙,忙向奔来的两骑马头迎去。马上那两名汉子也不离鞍下马,只勒住尚在腾跳的怒马,急匆匆地对罗小虎说道:“大哥,西角四五里远处,有二十余骑人马向这边飞奔过来,看样子好象一支部勇,请大哥赶紧离开这里。”
乌都奈早已牵控着那匹大红马来到罗小虎身边,催促着他上马。
顷刻间,场地上变得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紧张而又惊恐的气氛。
布达旺老爹招呼着大家仍各自回到原来就坐的地方坐好。
达美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爷爷的腰带,惊惶不安地张望着。
玉娇龙仍不露声色地坐在那儿,冷眼注视着场里每个人的动态,心里既觉好玩,又觉好笑。
罗小虎在弟兄们的催促下,从容跨上大红马,勒住缰辔,高声对布达旺老爹说道:“那班杂种若来到这里,老爹尽管把我罗某的去向指给他们,让他们来追,我倒并不把他那二十余骑放在眼里!可千万别让他们留在这儿。记住!饿了的狼总是要伤人的!”
“罗小虎用那洪钟般的声音说出的这几句激昂话语,在一片肃穆的场地上叩入了每个牧羊人的心,也贯入了玉娇龙的耳里。她的心同时被震动了,蓦然间,一种慷慨悲凉之感在她心里油然兴起,立马场中的罗小虎突然变得沉雄起来,好似渡水入秦的壮士,又好似出塞远征的将军。玉娇龙不觉站起身来,带着崇敬的心情,深情地凝视着罗小虎。罗小虎说完那番话后,环顾了下紧靠在他身边的那五骑弟兄,喝了声:”走!“便提辔跃马向东驰去。当大红马驰过玉娇龙身边时,罗小虎无意中回过头来,他那双射来的炯炯目光突然和玉娇龙的眼光碰上了,只见他眼里忽然闪起一道亮光,竟如奔马突临深渊一般,猛地将手中缰绳一带,那大红马发出一声惊嘶,顿时两蹄悬空,笔立起来。罗小虎横在马背上,仍侧过脸来大睁着惊异的眼睛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默默地凝视着他,嘴边含着一丝笑意。大红马笔立着又向前冲了几步才停了下来,罗小虎赶忙带转马首,正要策马向玉娇龙这边走来,乌都奈已从后面纵马赶到了罗小虎身边,只听他气冲冲地一声责喝:”还不快走,就又要折损弟兄了!“随即在大红马腿上猛抽一鞭,大红马被激得狂怒,猛然将身一纵,有如箭发离弦一般。
冲出场地,一溜烟向东驰去。
玉娇龙呆呆地站在那儿,夹杂着一半儿惆怅和一半儿不快的心情,目送着那渐渐消失在草原边际的骑影。
不一会儿,玉娇龙身后又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不由回过头来,见有二十余骑带刀的壮汉已来到场外,他们并不下马,却立马成环,把围坐地上的牧羊人包围起来。
其中,有个身材微胖,身穿金线绣边蓝缎袍服的汉子,带着几名壮汉,已下马向场地中央走来。玉娇龙觉那汉子十分眼熟,她略一思忖,立即想起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曾在草原上戏辱过自己,后来又在荒野里乘自己困倦夺走自己马匹的巴格。玉娇龙一见到巴格,心里感到一阵厌恶,蓦然间,旧时的仇怨一齐涌上心来,她横眉冷对,只碍着怀里多了雪瓶,身边少了柄宝剑。
巴格站在场地中央,一手扶着腰间刀柄,一手握着马鞭,眨着一双阴狡的眼光,向围坐的牧羊人环顾一周,拉开嗓门问道:“刚才有几个零星马贼向这边跑来,大家可曾看见?”
场地上谁也不吭声。
巴格从身边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袋,举起来摇晃着对周围的人说道:“谁说出来了,我就把这袋银子赏他。”
场地上还是一片沉默。
巴格走到一位弹琴的老人面前,瞅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大概也要说没有看见吧!我也对你说:你敢说半句谎话,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玉娇龙也不禁为那老年人捏了一把汗,她知道,巴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那弹琴老年人却不慌不忙地说道:“巴格老爷,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本来就是个苦命的瞎子。你要挖我的眼睛,就挖去好了,反正它对我也是无用的。”
玉娇龙不禁想笑,但她极力忍住了。
这时,布达旺老爹站了起来,以手扶胸向巴格弯腰施礼,说道:“巴格老爷,这场上的收羊人都来自四面各部,都是一些老实人。我们聚在这儿过节,确实并未看见有人从这儿经过,我愿用我这双眼睛向你保证。”
巴格盯着布达旺老爹注视了会,问道:“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布达旺老爹仍然很恭敬地答道:“我叫布达旺。别人叫我布达旺老爹。”
巴格似乎吃了一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唇也张动了下,好象要说什么,可又把话咽回去了。最后,只说了句:“哦,你就是布达旺老爹!”
巴格那双不停地转动着的眼睛,突然盯在达美的身上不动了。他盯着盯着,眼里渐渐闪起了绿焰,那绿焰不禁使达美感到一阵寒战,吓得赶紧低下头去。巴格慢慢走近达美跟前,从头到脚,从前身到后背打量了一圈,这才回过头来问布达旺老爹道:“这姑娘是谁?”
布达旺老爹走过去用身子护着达美,冷冷地答道:“我的孙女——达美。”
巴格立即在脸上堆起了笑容,对布达旺老爹说道:“你养了这么美的一个孙女,真是好福气。我要正式娶你孙女做一房老婆,你该不会不乐意?!”
布达旺老爹说道:“穷配穷,心连心。穷配富,苦一生。我布达旺不敢高攀!”
巴格忙说道:“不对。应该是:穷配穷,苦连心。穷配富,乐一生。达美我算是娶定了。”
布达旺老爹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能!达美还小。”
巴格厚颜无耻地说道:“我部落里那些出嫁前让我享用的女子,有比达美还小得多的哩!”
布达旺老爹已被激怒得忍无可忍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巴格老爷,这儿不是你辖领的地方,我们也不是你的部民,你不能象在你的部落那样行事!”
巴格的脸一下暴起了青筋,大声喝道:“这方圆马跑三日,天是我巴格的天,地是我巴格的地,你们要想在这儿安居就得安分;要想在这儿乐业就得敬神!达美我三天后就来娶她,你敢违抗,我就把你和在场的人和羊都赶到沙漠里去!”
巴格怒冲冲地跨上马背,带着那二十余骑部勇折回去了。
围坐在草场上的人们,虽然喘过了一口气,却又悬起了一颗心,都在为达美焦虑不安。许多人来到布达旺老爹面前,共同商量对策,大家议了半天,谁也拿不出一个好的主意。
达美紧靠在布达旺老爹的怀里,伤心地啜泣着,惹得许多人都为她洒下了同情和悲愤的眼泪。
玉娇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巴格的仗势横行,已使她感到切齿的愤恨,更兼她看到达美那惶惶无依和楚楚可怜的样儿,她的心也为她难过起来。玉娇龙看到场里的许多人,除了怨怒外,谁都显得无能为力的情景,她不禁掠过一丝傲然的冷笑,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把达美从这场危难中解救出来。于是,她仍不声不响地坐回原地,冷眼察看着场里的一切动静。
过了一会,布达旺老爹带着已哭肿了眼的达美走过来了。
达美走到玉娇龙面前,竟好似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一下扑到玉娇龙身上,又哀哀切切地痛哭起来。布达旺老爹也是满脸老泪纵横,只在一旁摇头叹息,连宽慰的话语都说不出一句。
达美边哭边对玉娇龙说道:“姐姐,我怎么办啊?!这里的人,都没有了主意……,只有你了…,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玉娇龙被达美这凄惨的哀位声感动了,她那泰然的脸上也浮起惨悯,眼里也噙着眼泪。她抚着达美的头,只谈淡而又有力他说了一句:“妹妹,别怕,有姐姐在!”
玉娇龙这句话,声音虽然说得很低,语气也显得很淡,但却如一声春雷滚进达美心中,她的哭声竟也突然停住。她猛地抬起头来,张大一双惊异的眼睛,望着玉娇龙,眼光里闪露出希望的神色。
玉娇龙安详地望着达美,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地说道:“有姐姐在,看谁敢来欺负你!”
达美脸上忽又闪出一丝笑意,忙又将头伏到玉娇龙怀里去了。
布达旺老爹仰首向天,说了声:“但愿神灵保佑!”又埋下头来对着玉娇龙凝望片刻,便默默地走开去了。
傍晚、在回到帐篷去的路上,达美紧偎在玉娇龙的身旁,默默地走着。一阵阵带着草原气息和凉意的晚风,轻轻吹拂过来,使玉娇龙精神为之一爽,她感到浑身又还复了过去的力量。她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步伐,达美却几乎要用跑才能赶上。这样走了一段路程,达美已被累得不行了,喘着气说道:“姐姐,你今天怎么啦,走得这么快!”
玉娇龙笑了笑,放慢了脚步。
达美嘟着嘴,抱怨自己道:“我不如姐姐走得快;我的小花马也不如姐姐的大黑马跑得快,姐姐带我走,我会累赘姐姐的。”
玉娇龙停下步来,诧异地问道:“我带你走?!谁说我要带你走?”
达美张大困惑的眼睛望着玉娇龙。过了会,才嚎嚅地说道:“姐姐已经答应了,要救我,还要我不怕。我想姐姐准是要带我走,逃离这儿,走得远远的。”
玉娇龙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你别走,也别怕,有我在,看巴格能把你怎样!”
达美惊惶地说道:“姐姐,不能,那巴格凶恶极了,他会来枪走我的。”
玉娇龙仍然是满不在意地说道:“他来更好,自有我去对付他!”
达美惶惑地望着玉娇龙,带哭地说道:“姐姐,你千万别去招惹他,你会吃亏的!”
玉娇龙:“妹妹,你别管,我会对付他的。”
达美泪流满面,哀求道:“姐姐,你不要去惹巴格,我不让你为了我也投到他口里去,你还有雪瓶啊!”
玉娇龙被达美这颗善良的心感动。她停下步来,紧紧地搂住她,为她抹去泪水,带着十分庄重的神情,对她说道:“好妹妹,别为我担心,相信我,就是十个巴格我也能对付。到那天,你和爷爷暂时躲到草原深处去,等我去收拾他,让他从此不敢再到这儿来作恶!”
达美被玉娇龙的庄容所镇服,展开了眉头,恳切地央求道:“我不能丢下姐姐一个人,我要留在你身边,帮助姐姐收拾巴格。”
二人说着说着,已到了帐篷。这时,天已快黑。布达旺老爹阴沉着脸,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把达美带到帐篷后面的草地上去了。过了许久,达美才又独个儿回到帐篷里来。
她一进帐篷就扑到玉娇龙身边,亲切而又认真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我已和爷爷说好了,决不离开你,我要亲眼看着你收拾那狗巴格。”
玉娇龙瞅着达美,问道:“你爷爷说了些什么来?”
达美:“我把姐姐对我说的那些话给爷爷讲了,爷爷说:”沙漠里有了一只虎,草原上也该来只鹰了。‘爷爷说,’你姐姐兴许就是只鹰,这我早就看出来了!‘“玉娇龙不由微微一震,脸也悄悄地飞上红云。她淡淡一笑,说道:”我是什么鹰啊!你爷爷又看出些什么来?“
达美充满稚气地说道:“爷爷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可没有说。他只叫我一步也别离开姐姐,遇事切莫惊慌。”
玉娇龙不再问达美了,却陷入一阵沉思。她反复掂量着布达旺老爹那句话的来由,他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从哈里木那儿听到过什么?
两天的日子虽已在平静中过去,但住在这草地上的二十多顶帐篷里的牧羊人,心却象绷紧了的弦一般,一个个提心吊胆,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他们只要一看到达美住的那个小帐篷,都为她揪心,都为她暗暗捏着一把汗。
第三天,草原上刮起了风,天也变得阴沉沉的。各个帐篷里的牧羊人,谁也无心去牧羊,一个个都躲在帐篷,暗暗地察看着外面的动静。
在达美住的那个小帐篷里,玉娇龙仍和平时一样,举止从容不迫,神态悠然自若。
达美虽然难免感到优心忡仲,但在玉娇龙那种异常镇定的感应下,也并来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只紧靠在玉娇龙身边,留心审听着外面的动静。
将近中午时刻,忽听一阵紧骤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达美心里一惊,忙跑到帐篷门口,轻轻挑开门一看,只见山脚那边有三十余骑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向这边驰来。达美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忙又跑回到玉娇龙身边,说道:“姐姐,巴格果然来了!”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正好,我就怕他不来呢!”
达美又急切地说道:“他还带来了许多人马!”
玉娇龙:“不过一些鼠辈,怕他什么!”
达美瑟缩着:“听哥哥说,那些部勇都很彪猛,比官兵厉害。”
玉娇龙抚慰地望着达美:“别怕,自有我去对付他们,你只留在帐内,给我照看雪瓶。”
这时,其它帐篷里的牧羊人,都已听到马蹄声了,纷纷走出帐来,怀着满腔愤慨,注视着这场不幸灾祸的发生。
巴格随带一名管家,率领着三十余骑部勇、家丁,飞马闯进了帐篷住地。当他查明达美就住在前面那顶小小的帐篷里时,便带着三十余骑人马来到达美帐篷门前,喝令众人一齐下马,在门前一字排开。巴格身穿一件崭新的蓝缎袍服,头带皮帽,腰系红绸彩带,斜挂一柄腰刀,得意洋洋地叫过管家,命他捧着随身带来的吉服送进帐去,催请达美换妆。管家哪敢迟慢,忙捧起一叠崭新的彩衣彩裙,便向帐篷里走去。不到片刻功夫,只见门帐一掀,管家急冲冲地窜了出来,几步窜到巴格身边,对他说道:“老爷,达美不肯受衣,把送去的衣服甩个满地!”
巴格一转眼珠,说道:“你进去把布达旺给我叫来。”
管家说道:“布达旺不在帐里。”巴格乐滋滋地一笑,说道:“那里面就只有达美一个人罗!我去劝劝她。”他边说边迈步向帐门走去。
管家忙趋前一步,说道:“老爷,帐篷里还另外住着个女人。……”
巴格不由一怔,停下步来问道:“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管家吞吞吐吐地说道:“象是外地人,看样子很厉害!”
巴格转着眼珠,犹豫片刻,回头将一个家丁头目叫到面前,说道:“你进去看看。
叫达美赶快换妆,不要自讨没趣!“那家丁头目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生得倒也壮实,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缎绸衣裤,配上他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显得有些古怪,他听了巴格的吩咐,将衣袖一捋,便闯进帐里去了。只不过几眨眼光景,忽见帐门猛地一掀,那家丁头目便从帐里倒滚出来。
他惊惶万状,连滚带爬地窜到巴格面前,指着帐内说道:“那个女人也在帐里!”
巴格也被家丁头目这惊恐的神情愣住了,赶忙抓住刀柄,喝问道:“你说的究竟是哪个女人?!”
家丁头目道:“就是我前番在山那边草原上抢劫商贩时遇上的那个女人。”
巴格不由“哦”了声,说道:“是她?!”随即拔出腰刀,回头向众部勇、家丁喝令道:“跟我来,别放走了她!”
那些部勇、家丁,立即拔出刀来,蜂拥而上,紧跟在巴格身后,向帐门逼去。
离帐门越近,巴格的脚步也逐渐缓慢下来,直至离帐门还有四五步远之地时,他却步不前了,向帐内喝道:“里面是哪里来的野女人,出来见见你巴格老爷!”
巴格话音刚落,只见帐门一挑,蓦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全身白绫素衣,腰束绦色丝带,头上发譬高挽,红绸扎蝶抹额,手提宝剑,一张有似玉琢的面孔上,闪着一对寒星般的眼睛。巴格只感眼前忽然一亮,有如一阵寒气袭来,吓得不禁后退一步,忙注目望去,只见那白衣女子,正两眼含威,怒视着他。巴格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眼前这女子好生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两人相视片刻,巴格猛然想起来了,不禁惊惶万分,脱口叫道:“原来是你!”
玉娇龙用剑指着躲在巴格身后的家了头目,
巴格涨红着脸,困惑地说道:“你究竟是谁?时而在乌苏军营,时而在昌吉荒郊,时而和商贩混在一起,而今又窜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微微吃了一惊,唯恐巴格探出自己的底细,心里一转念头,忙高声说道:“巴格,你听着:我乃天山春大王爷,专为百姓惩恶扬善,量你不过一小小部落的头人,竞敢如此横行不法,真是恶性不改!今天我断难饶你!”
玉娇龙话音刚落,便挺剑直向巴格奔宋。巴格赶忙挥刀去迎,只三四个来往,便被玉娇龙连连刺来的剑锋晃得眼花缭乱,震得虎口酸麻。巴格慌了手卿,一面舞刀招架,一面呼喝众部勇上前。那班部勇、家了,自恃人多,一齐挥刀围了上去,一场砍杀便在帐前展开。霎时,只见刀光剑影,杀成一团。那班部勇都是募来的牧地精壮,使的也是伊犁利刀,一个个都彪猛异常,他们将玉娇龙围在核心,从四面八方轮番进击。玉娇龙一柄剑使得神出鬼没,忽而回环如旋风,忽而冲击似闪电,不消片刻功夫,便已被她刺伤数人。那班部勇虽已显出有些畏怯,但仍紧紧围住,纠缠不舍。玉娇龙不愿过多杀伤那班部勇,一意只想直取巴格,她一面敌住前后砍杀过来的利刀,一面偷眼去寻找巴格,不料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玉娇龙正在惊讶,忽听帐内传来达美一声呼叫,她猛吃一惊,知道情况有异,立即变幻剑路,使出惊龙出峡招式,探步进剑,嗖、嗖、嗖,只一眨眼间,一连刺倒三人,围堵在帐前的部勇吓得溃出一个缺口。玉娇龙一跃而出,迅即闪身进帐,抬头一看,只见帐后已被划开一个裂口;巴格已将雪瓶抢抱在怀,正要抽身逸去;达美跌卧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巴格的左脚,抵死也不肯放手。巴格见玉娇龙进帐,急了,猛力一脚将达美踢开,随即抱着雪瓶钻出帐外去了。
玉娇龙急得心如火燎,也顾不上去扶达美,立即随后追去。
等她追出帐后,只见巴格已跃身上马,猛力挥鞭,径直向西飞驰而去。玉娇龙有如被挖去心肝一般,不禁暗暗叫苦。她觑着不远处达美那匹小花马正在那儿悠闲地吃草,玉娇龙已无暇去审度小花马的脚力如何,也顾不得它有鞍无鞍,迅即奔到它的身边,一跃上马,向巴格追去。
那班部勇、家丁,亦纷纷上马从玉娇龙后面赶来。
巴格那匹马开始和玉娇龙的小花马相距不过一箭之地,玉娇龙追着追着,却渐渐拉开了距离,已被远远地丢在巴格后面。
而后面追来的部勇,家丁,却向她越逼越近。任玉娇龙急得如燎如烤,不停地挥剑击马,无奈小花马总是追赶不上。玉娇龙此刻真恨不得生出双翼,展翅凌空,狠命一击,将巴格置于死地,把雪瓶平安地夺了回来。她正着急间,忽听身后蹄声里夹着一阵风声,知道追骑已经近身,迅即将身一伏,躲开左右夹劈过来的刀锋,趁部勇两匹马擦过身时,猛然一剑刺去,她右边那骑部勇立即中剑滚下马去。玉娇龙趁那马受惊略一回旋之际,蓦然将身一跃,腾上那匹马背,又向前赶去。大约又追了四五里地,和巴格的距离虽未见越拉越远,却也未见越离越近;后面追来的部勇、家丁,一直衔着她的马尾,形势险恶已极。玉娇龙拼命地追着追着,突然瞥见从山脚的树丛里闪出十余骑汉子,一个个挥舞着雪亮的钢刀,跃马从斜刺里冲杀过来。玉娇龙不觉吃了一惊,正准备勒马迎斗,只见前面一骑人马已冲到她的身边,一面挥刀向她身后那骑部勇砍去,一面对她说道:“嫂子,让我们来收拾这帮兔崽!”
玉娇龙已认出这是乌都奈来了,不由感到意外欣庆,但她急于去追赶巴格,也顾不上停下马来,略一顾盼,竟顾自抽身纵马向前赶去。她刚驰了不远,身后响起一串急骤的马蹄声,还不等她回过头去看个究竟,早有一匹火红色的骏马箭一般地驰近了她的身旁,那马和她靠得极近,几乎是身挨身地与她并马而驰。
她不用转脸去看,便已知是罗小虎来到了她的身边。玉娇龙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呻吟般地哼了声:“啊,小虎……”随即她的声音便哽咽住了。
罗小虎温声而急切地问道:“娇龙,你为何追赶巴格?”
玉娇龙这才转过脸来,噙着满眼泪水,委屈而又着急地对罗小虎说道:“巴格枪去了我的孩子!你马快,快去给我夺回来!”
罗小虎发出一声惊呼,也不再问什么,忙将两脚一夹,火红马奋蹄一跃,有如飞马行空一般,只几眨眼功夫,便将玉娇龙抛得远远,直向前面的巴格追去。
罗小虎真不愧是条好汉,火红马也不愧是匹神驹!一路赶去,人如猛虎下山,马似流星赶月,不消片刻功夫,便已逼近巴格身后。巴格几次回头探望,他虽不认识罗小虎,却已从火红马这匹神骏非凡的坐骑上,猜出几分来了。巴格不由一阵心惊,尽力加鞭纵马,企图落荒逸去。
罗小虎素知巴格险狡,唯恐他孤注一掷,伤了孩子性命。他一转念间,忽然计上心来,决定先下手为强,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于是,他有意不忙逼近他的身边,却暗暗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巴格不防,一扬手,猛地向巴格背上掷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匕首便插入了巴格背心。巴格连叫都未叫出声,在马上摇晃一下,随着便栽到马下去了。
罗小虎赶紧跳下马来,走到巴格身边一看,只见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睁大着一双惊惶的眼睛,已经不动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紧挨在他身边,正在放声啼哭。罗小虎赶忙半跪下去;将孩子抱在手中,呆呆地注视着她,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惊喜。他打量着孩子的衣着,已认出她是个女孩,又仔细看看她的脸蛋,从眉毛、眼、鼻,直到她那张小嘴,想从上面辨认出她象谁的模样。他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究竟,只觉得孩子长得清秀异常,将来长大了,一定也会象她母亲一般美丽。
罗小虎正凝望着孩子出神,玉娇龙已飞马来到。她还不等马蹄停住,便一跃下地,枪步来到罗小虎面前,跪下身来,埋头探身来看孩子,让自己的头额和罗小虎的头额紧紧挨在一起。
玉娇龙急切地问道:“该没有伤着孩子?!”
罗小虎:“你看,一根汗毛也没损着。”
玉娇龙欣慰地笑了,笑得那样妩媚,那样温柔。她伸手从罗小虎手中接过孩子,充满疼爱地在她脸上亲了亲,喃喃地说道:“啊,我苦命的孩子!”
罗小虎被她这“苦命”二字触刺了下,心里感到一阵憾疚,也不由伸出他那双大手,在孩子的小脸上轻轻地抚弄了下,问道:“下地几个月了?”
玉娇龙温顺地:“五个多……不,六个多月了。”
罗小虎眼里闪过一丝凄凉之色,深情地看了看玉娇龙,又问道:“是咱俩的孩子?!”
玉娇龙低下头去,默默地看着孩子,没有应声。
罗小虎并未留意到玉娇龙那有口难言的痛苦神清,只略带惋借地说道:“要是个小子就好了,这西疆又多了一只虎!”
玉娇龙一下仰起面来,含嗔带屈地说道:“闺女又怎样?我可以把她教成一条龙!”
罗小虎爽朗地笑了:“成龙上天,成虎入林,你也没有上天,还是回到西疆来了!”
玉娇龙凄然一笑,心里又不禁隐隐作痛起来。
罗小虎站起身来,环顾四野,将远近搜索一番,俯身将玉娇龙扶立起来,说道:“走,弟兄们还在林子里等着我呢!”
玉娇龙不自自主地在罗小虎的拥扶下,来到火红马身旁,还不等她把孩子换过手来,罗小虎便已将她轻轻托上了鸟背,他却跑去牵来巴格那头黄骠马,自己骑上,又带着玉娇龙夺来的那匹大青马,然后,二人才并辔往回走去。
一路上,玉娇龙默默地倾听着罗小虎诉说他的一些别后情况。尽管这些情况,多半是她早已知道了的,但她听得还是那样入神,那样感到惊心动魄,好象也跟随着他重历了般般艰险危难。玉娇龙时而心里荡起阵阵酸辛,她已经不是在为自己的孤凄而伤心,却是深深地为罗小虎的不幸而动情。玉娇龙时而又激起一阵阵豪情,她亦已不是在为自己的剑法而自傲,却是深深地为罗小虎的义勇而倾心。她一边听着,一边总是情不自禁地回过脸来脉脉含情地看着罗小虎,她又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好象她身旁这条汉子真是铜铸的筋,铁打的骨,谁也无法使他屈挠,谁也无法置他于死地。
玉娇龙那满含柔情的目光,把罗小虎的话头突然剪断,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眸里又闪起那种略带嘲弄的神清,他望着她憨然地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玉娇龙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羞得低下头去。
草原上静静的,只有天和地,没有一点人迹。
罗小虎轻舒臂膀,将玉娇龙抱过马来,让她横坐鞍前;玉娇龙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罗小虎的胸前。一瞬间,她感到那似乎是她一生来从未有过的安谧。
火红马顾自慢慢走在前面,只偶尔回过头来看看它的主人,这竟也使玉娇龙不由感到羞涩难禁。
罗小虎忽然埋下头来,在玉娇龙鬓边低声问道:“那夜在王庄,咱俩已成了夫妻,你为何又悄悄离去?我醒来四处寻你,你怎忍心舍下咱俩那番思爱?!”
蓦然间,乌都奈那含有敌意的目光,那冷漠轻蔑的神情,那公然无礼的行径,重又浮现在玉娇龙的眼前,以致使她一想起这些情景,就感心伤气恼,屈辱难禁。玉娇龙不觉侧过头来,犹有余愠地说道:“你那乌都奈说话损刻,无礼太甚!我岂能受他欺侮!”
罗小虎宽容地笑了。说道:“银杏皮臭糯糯心,栗子皮刺脆脆心,胡桃皮涩油油心。
看人也要看看心,哪能只看皮表。适才一马当先冲出林来助你的,岂不正是乌都奈兄弟!“玉娇龙虽然心里已被触动,却仍负气地说道:”我岂把这群鼠辈放在眼里,谁要他来碍手!“
罗小虎笑着说:“你都当娘了,还这么任性!”
玉娇龙怵然垂下眼来看着雪瓶,不吭声了。
罗小虎:“当时你虽走了,我已料定了你还会来西疆的。”
玉娇龙有些不悦地说道:“你真量定我是无路可走了?!”
罗小虎并不答她所问,仍继续热烈地说道:“你果然回来了。一个多月来,我都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玉娇龙微微一惊:“你从何得知我已回西疆一月余了?”
罗小虎:“我在崖洞里一看到那件已被补好的破褂衫,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玉娇龙伤心地说道:“你就住在那样的崖洞里?!”
罗小虎毫不介意地:“能经常住上那样好的崖洞,就算走运了。”
玉娇龙真正感到惊异和伤心了。她幼年时,也曾听母亲讲过“寒窑出将相”和“茅屋公卿”的故事。她并不畏寒苦,为了罗小虎,她甘愿跟随他去住一辈子寒窑茅屋,纵然不为公卿将相,他应安贫知命,做一个君子达人。岂能穴居野处,男女混杂不分,这又与禽兽何异!玉娇龙不觉凄然叹道:“我背亲弃世,受尽熬煎,岂为来作贼妇!你们都是银杏、栗子,我的心呢,却是莲子、梨儿!”
罗小虎闷不吭声了。
玉娇龙紧咬着唇,呆果地望着远远的夭际,茫茫的草原,漫漫的路。她心里浸满了辛酸,一任马儿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