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匹马单骑,风尘仆仆地驰行在昌平道上。她诸事已了,对京都、玉府虽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了,但她在马上却仍不时生起一种去国之思,心里不免引起阵阵凄凉之感。她一路行来,也无心去观赏沿途景色,眼前不断浮出的却是自己墓地的情景:那幽静而安谧的松林,那庄肃而凄冷的坟墓,在一片皎皎清辉的照映下,显得是那样的圣洁和神秘。当她刚到坟台前的那一瞬间,跃入眼帘的那块刻着“钦赐孝烈玉娇龙之墓”
九个大字的墓碑,使她也不禁陷入一阵迷乱:这里埋葬着的莫非真是自己?站在墓前的自己难道竟是墓里玉娇龙的魂魄,或许仅是她留下来的壳体?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同是一个玉娇龙,一个是正在受着千人祭吊、万家景仰的孝女烈女:一个却是背亲私奔且已珠胎暗结,几至走投无路的自己。玉娇龙拜辞自己的坟墓出林后,她只坚系着一个想法:玉娇龙已经死了。忘掉那个已与自己无关的名字,忘掉过去的自己。从今后,自己已是春龙,决不容许任何人再在自己面前提起玉娇龙这个名字,谁敢对她稍有玷污和中伤,他就是自寻一死。
玉娇龙在马上一路沉思,不觉已进入南口,前面出现一条幽深的峡谷,这便是关沟。
这沟壑时而狭隘如线,仅容一骑;时而路断危崖,如入绝境;峡谷两旁的万绿丛中,野花红白相间,织成烟霞一片。玉娇龙也被这奇妙的景色迷住了,不得不停下纷繁的思绪来赏览这变幻无穷的景色。她记起父亲也曾谈起过这四十里关沟。但她父亲却并无一句谈到它的景色,而只是着眼于它的险要。她记得父亲曾经谈过:当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来攻打北京时,就被这道绝险的关沟所阻而弄得一筹莫展。后来才由他的一名部将探得北边树林中有条隐秘的小道,成吉思汗亲率轻骑,冒险打从小道绕过关沟,直奔南口,来个奇兵天降,背水一战才取得了战争的胜利。玉娇龙想到父亲所谈的这段史实,这才举目望去,但见四面雄山重叠,险谷幽奇;北面嶙峋起伏的山脊上,长城有似巨龙般的蜿蜒而来,真不愧是京畿西北的铁门,天险自成。
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禁突然惦挂起罗小虎来。她知道,父亲旧时副将,心怀叵测的田项正驻守居庸关一带,他早在居心险恶的四处授捕罗小虎。因此,罗小虎是否早已安全出关,他又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条隐秘的小道?玉娇龙只要一想到罗小虎,她总是搅得满心烦乱,引起一阵阵难禁的忧伤。那大黑马似乎亦解人意,也把马蹄放慢下来。红日已渐西斜,把山岭照映成一片苍翠。前面居庸关已经在望,道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增多。
玉娇龙转过山脚,前面又出现了几家疏落的村舍和一片已收割过的麦地。就在那片麦地旁边,正聚集着一群老少在争相议论着,慨叹着,似乎就在那里刚发生过什么事来。玉娇龙虽然看在眼里,只因忙着赶路,也无心去管他。她策马径从人群中穿过,不料她刚走过人群,忽听后面有个儿童学着凤阳花鼓调唱出两句词来:“唱新鼓,听从容……”
她不觉一惊,忙放缓马蹄,侧耳听去。这时,后面又传来另一个女孩拍着手笑的话音:“记不住了,记不住了!还是我来唱给你听:”唱新鼓,听从容,一虎双猴闹大同。为民伸冤除三霸,干家万口颂英雄。……“玉娇龙听了鼓词,不禁惊疑起来,便忙勒马停蹄,翻身下鞍,将马拴在路旁树上,缓缓走回人群,向一位老年村妇问道:”请问大娘,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村妇道:“一个唱花鼓的姑娘,适才被人强着押走了。真是可怜!”
玉娇龙:“那姑娘就单身一人?!”
村妇:“她还有一个瞎了双眼的爹,也一起被押去了。”
玉娇龙:“为了何事?”
村妇一下说不上来。旁边一位老者忿忿地说道:“说她唱的那段鼓词是‘造谣惑众’,‘为贼张胆’!我看都是他乱加的罪名,骨子里多半是看中了那姑娘长得俊秀,给他那色鬼主子弄去取乐去了。”
玉娇龙压住心头已经渐渐升起的怒火,问道:“那押走姑娘父女的人是谁?他的主子又是怎样一个人物?”
老者打量了下玉娇龙,说道:“你也是个姑娘家,单身行走在这条道上,自己也须留神才是,还管这些闲事干啥!”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觉将眉毛一挑,说道:“这里离京城不过一百余里,也算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
老者摇摇头:“王法只管百姓,却是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人究竟是惟?老者显得顾虑重重,默不吭声了。他身后一个年轻汉子忿然道:”押走姑娘的那人是将军辕门的大总管,他的主子就是将军田项田大人。“玉娇龙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忿然问道:”那总管打从哪条道路而去?“
年轻汉子:“向前面青龙桥方向而去。”
玉娇龙:“已走了多时?”
年轻汉子:“大约已有半个时辰。”
玉娇龙也不再多问,迅即返身回到树旁,解下缰绳,一跃上鞍,扬鞭纵马,直朝青龙桥方向绝尘而去。在她身后留下了十余双显得惊奇疑惧的眼睛。
玉娇龙出了居庸关,一口气飞驰了十余里,并未见有花鼓姑娘父女的身影,她不禁纳闷起来。这时,红日已经西坠,四野一片荒凉,玉娇龙正停马四顾间,忽听前面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凄厉哭喊声。她略一细听,立即便辨听出来了,那正是她所追寻的花鼓姑娘李香姑的声音。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拔剑在手,直向林里奔去。她循着哭叫声来到树林深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场情景:树上绑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头;一位头发散乱的姑娘伏在地上死死抱着老头的双脚,正在挣扎着,哭叫着;姑娘身后一位衣着大绸褂裤的汉子右手提刀,左手拉着姑娘,正在强逼她随他离去。玉娇龙已经看清楚了:那老头正是盲目老者;姑娘正是李香姑;那背着的汉子虽然未看清面孔,无疑就是田项的总管了。玉娇龙轻轻来到离那汉子身后十来步的地方站定,这时,只听那汉子发出一声沙哑的怒喝:“你再不走,我就结果了你爹的老命!”
玉娇龙不由一怔,觉得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耳熟,似曾在哪里听到过来,猛然间,她感到有些心悸。但眼前情况已势成骑虎,是无法同避的了。她仍静静地站着,看他如何举动。那汉子几番拉李香姑不动,便俯下身去扭她双手,同时又用刀背狠狠向盲目老者膝部打去。盲目老者痛得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叫。李香姑恨极,猛向那汉子的左腕一口咬去。那汉子发出一声狂叫,蓦然站起身来,举起钢刀就要向盲目老者头上砍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猛喝了声:“住手!”那汉子吃了一惊,迅即转过身来,一张瘦削阴沉的脸上,闪着一双惊惶狡诈的眼光。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总管两人都凝住不动了,只大张着两双惊讶而显得惶恐的眼睛。玉娇龙一下就认出那汉子来,原来他就是那个曾挨过自己柳鞭,后来又被父亲辞退出府的管家肖冲。她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投靠了田项,而且又在这林中相遇了。真是冤家路窄!肖冲凝立了只一瞬间,紧接着便从喉里响起一阵轻微的惊吼声,他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眼光里充满了恐怖的神清。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发出一句话来:“你,你是人还是鬼?!”
玉娇龙已经镇定下来,冷冷地喝斥道:“你竟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来!”
肖冲在玉娇龙的这一喝问下,不觉打了个寒战,同时也渐渐清醒过来。他古怪地笑了笑:“玉小姐,原来你果然来死!”
玉娇龙圆睁杏眼,高挑柳眉,厉声喝道:“住口!什么玉不玉、死不死的?你是不想活了?!”
肖冲已经恢复了原有那种狡狯骄横的神态,傲然说道:“这里不是玉府,我也不怕你的妖法!今天是你自己找上头来,就怪不得我肖某了。”
玉娇龙强压住心头怒火,冷冷说道:“你敢怎样?”
肖冲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早知你从高妖狐那里学得了一些妖法,也料定你是借跳逃遁,曾禀劝田将军奏明圣上,请旨敞坟验尸,定你一个灭门之罪,那时才让你认得我肖某的厉害。可惜田将军过于谨慎,不听我言,才落得丢了提督大印,被调到这僻野军营来了。今天你休想遁逃,且随我见田将军去。”肖冲话音刚落,突然举起尚在流血的左手向玉娇龙迎面一挥,随着便有两点血珠洒落到玉娇龙的脸上。只听肖冲发出一声泉笑:“这下,你纵有妖法也不灵了!”
玉娇龙听了肖冲那番话后,早已由怒变恨,寒透身心,只觉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肖冲,非熊非豹,真比豺狼还要险毒。当肖冲挥洒过来的血点沾落到她脸上时,她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起来。她对肖冲的这一举动,只觉奇怪,却茫然不解,不知他弄的什么玄虚。直到听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来以后,她才明白过来。
她心里不禁想笑,可终于被厌恶压制住了,笑不出来。这时,她看到肖冲正对她眨着眼睛,阴森森的脸上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玉娇龙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只是发怵,卸再也激不起半点愤怒来了。她觉得自己手在发抖,忙咬咬唇,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道:“‘自作孽,不可活。’休怨我手狠,今天我是实实容你不得的了。”说完,她慢慢端起剑来。
肖冲虽已感到玉娇龙神情冷异,但仍毫不在意地冷冷一笑,说道:“啊,你还弄剑!”说完,提着钢刀向玉娇龙走了过来。
玉娇龙不迎不退,只平端着剑,注视着肖冲,等他动手。肖冲走到离玉娇龙只五步远时,猛然跨前一步,挥刀往剑上一击,同时大喝一声:“还不放下剑来!”不料那剑纹丝未动,却反而将他手中的刀弹开了去,肖冲不禁大吃一惊,赶忙退后两步,张大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这才从玉娇龙那冰一般冷、剑一般利的眼光里,感到有些不妙,全身也不由起了一阵寒怵。他嗫嚅地问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玉娇龙也不答话,仍只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
肖冲已被玉娇龙这冷异的神情吓坏了。他连连后退几步,接着猛一转身,便向林外跑去。
不料刚穿过几株大树,忽又见玉娇龙站在前面,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惊叫一声,忙又返身奔回林中。刚绕过一丛灌木,玉娇龙早已站在那儿。这样往返不过四趟,肖冲已被惊得魂飞魄散,吓得肝胆俱裂。最后,只见他暴起一对失神的眼珠,双手举起钢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刀还没有劈下,他却已在摇晃中扑倒地上,又是一阵抽搐,便再也不动了。玉娇龙见肖冲已死,这才返身回到原地,见李香姑早已从树上解下她爹,父女俩被吓得紧紧抱成一团。玉娇龙走到李香姑面前,温声地说:“香姑,别怕,那恶棍已经死了。”
李香姑仰起脸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颤声说道:“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就是曾在泰安县救过我父女的那位官人。”
玉娇龙没应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盲目老者忙推着他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向官人……不,向小姐叩谢!”
李香姑正盈盈欲拜,玉娇龙忙拉住她说:“不用拜了!香姑,你听着,我不是什么小姐,也不是宫人,今天的事,不准你对谁说去。半句也不准说!”
李香姑仰起一张惶惑的脸,不解地望着玉娇龙。
盲目老者从地上挣扎起来,说道:“恩人情放心。老汉我虽然双目不见,心里却也是个明事人。你就是我父女心里的活神仙,也只有活神仙才有这么好的心肠和道行。我父女只有一辈子为你烧香,决不敢有半句读犯神灵的话。”
玉娇龙听了盲目老者这番话后,已经放下心来。又问道:“那恶棍因何把你父女弄到这里来的?”
盲目老者:“只因香姑适才在关内唱了段‘一虎两猴闹大同’的新鼓,不料那厮走来听见了。他说我父女是借唱花鼓造谣惑众,是在为什么马贼张胆,便强押着我父女随他去将军辕门见官。一路上,那厮时而逼问那段鼓词的来历,时而又用些甜言蜜语劝香姑说,只要扮个笑脸去见将军,就一生吃穿不尽,再不用去唱花鼓了。我感到那厮居心不测,走到这林边,便和香姑死也不肯再随他走了。他穷凶极恶地拔出刀来,把我父女逼进树林,又将我绑在树上,正图拉走香姑,恩人就来救我父女来了。”
玉娇龙:“‘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恶棍已死,自是罪有应得,就不去管他了。我来问你,香姑所唱‘一虎双猴闹大同’那段花鼓,究竟是怎的一回事情?你二人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来的?”
盲目老者:“‘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发生在今年四月尾。那时我和香姑才刚从山东来到河北,这还是不久前我父女路过山西广灵时,又遇见那位史大爷,从他口里听来的。”
玉娇龙:“史大爷?”
李香姑:“就是在泰安县和你一同送我和我爹出境的那位胖大爷。”
玉娇龙:“啊,又是他!他说了些什么来?”
李香姑不等她爹开口,兴冲冲地抢着说道:“那天我正在广灵城外唱花鼓,唱的还是那段‘玉娇龙投崖殉母’的鼓饲…”
玉娇龙微微皱了皱眉头,截断李香姑的话说道:“你怎老唱那段!”
李香姑:“只有那段,乡亲们听了最肯舍钱。”
玉娇龙:“好啦,说下去。”
李香姑:“唱完花鼓收过钱,乡亲们都散去了,场外柳树下还站着一人,我一看,却是史大爷。史大爷走过来问谈一阵后;悄悄对我说:”你刚才那段花鼓在这儿唱不打紫,到了何北宣化一带就别再唱了,谨防惹出事来。“玉娇义:”他说出是何缘故没肩?“
李香姑:“我也问过他,可他不肯说。”
玉娇龙:“你还是讲讲‘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
李香姑:“史大爷说他刚从大同府来,就在今年四月尾,大同府出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府城城东,有周氏弟兄三人,平时勾结官府,欺压良民;包揽捐税,无恶不作,人称周氏三霸,他们却自称周氏三雄。去年寒冬腊月,他弟兄三人在城外设卡,强收煤税,引起挖炭和挑炭苦力的不满,纷纷起来抗税。周氏三霸勾结官府,加了个‘聚众闹事,图谋不轨’的罪名,捉了几十名苦力,充军流放到西疆去了。周氏三霸还不甘心,又四处收没那些流人的家财,把他们年轻的妻女强行抓到周庄准备卖作宫妓。周氏三霸正横行无忌,逼得哭声一片的时候,突然有位军爷带了两名随从路过大同。那晚,恰好有个流人之妻被周氏三霸的家奴追得走投无路,躲进那军爷住的客栈来了。那妇人情急,跪在军爷面前,求他保护,那军爷问明情况,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将那妇人藏进房里,便带着两名随从匆匆出栈去了。那军爷出栈后直奔周庄,等到三更时分,三人跳进庄内,锁了大门,军爷命两个随从各携一袋石块爬到庭前树上,他独自提刀站在庭前,把周氏三霸喝出房来,数了他三人罪状,然后就砍杀起来。那周氏三霸平时虽也精干拳棒,在大同府城也算得上无人可敌,可哪敌得过那军爷虎一般的威猛!再加上树上他那两名随从石无虚发,打得一班庄丁、家奴上前不得。不消半个时辰,周氏三霸都被那军爷砍翻在地,一个个都到阴曹地府勾结阎王去了。那些庄丁、家奴见主子已死,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四处藏躲,他们平时作威作福,这时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了。那军爷又叫随从守住大门,他亲自去到后院,放出那些流人的妻女,然后才带着随从跳出庄外,回客栈取了行李,牵出马匹,直奔南门,乘守门兵了不备,砍断铁锁,打开城门,直向南路飞驰去了。”
玉娇龙听得出神。她虽在静静地站着,眼前却不断闪现出那历历壮烈的情景,感到情怀波涌,惊心动魄,她见李香姑停下话来,不禁又问了句:“后来呢?”
李香姑:“听说后来官府派了百骑官兵去追,追了一百余里,却连个人影也没看着。
有人说那军爷是被人藏起来了;也有人说那些官兵都是怕死鬼,本就不敢放马真追。“玉娇龙默然片刻,又淡淡地问道:”你那位史太爷可知道那军爷是谁?“
李香姑:“我看他好像知道,可他不肯说,爹爹也不让我多问。”
玉娇龙:“你怎看出他好像知道来的?”
李香姑:“我对史大爷说,我要把这桩事编成鼓词去唱,就叫‘过路军爷闹大同’。
史大爷说不好,不如改为‘一虎双猴闹大同’好了。我又问他怎叫‘一虎双猴’?史大爷说,那军爷勇猛如虎,他本名也有个虎字;他那两个随从的名字拗口不好唱,因他二人伶俐得像猴,又会爬树,所以就叫‘一虎双猴’。“玉娇龙听了不禁在心里暗暗惊唤了声:”天啦,果然是他!“
盲目老者略带悔怨的口气插话道:“我本不准香姑把这事编成鼓词来唱的,她却不听我的话,硬要编来唱。史大爷当时也告诫过,说要唱也要出了山西再唱。没想到在这儿来一开唱就惹出祸来。”。
玉娇龙不解地:“那位史大爷为何告诫你俩要出了山西才唱?”
盲目老者:“史大爷说,堂堂大同府,有人有马,有兵有将,竟被一虎双猴大闹一番后,斩关夺门而去,丢尽了官家脸面事小,传到皇上耳里,追究起来,丢了乌纱事大。
因此,官府对这事讳莫如深,互相包庇遮掩,瞒眼欺鼻,把一桩在他们看来本是形同暴逆的大事,只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因斗成杀’一纸呈报,大事化小,不了了之。如在山西唱出,既犯了豪门忌讳,又触了官府隐痛,所以史大爷才作了这样的告诫。“李香姑:”好在官府也有这等顾忌,要不,朝廷下旨四处捉拿,那军爷的境况就更险恶了。“
玉娇龙听了他父女这番谈话,不禁思绪纷繁,感慨万端。她想起罗小虎所以能横行西疆,以及回河北后又能多番化险为夷,除了他仗恃自己那惊人的胆量和超人的勇猛外,官府的勾心,父亲的忌器,也凑成了他的侥幸。玉娇龙一则因此而为罗小虎感到庆幸;一则又因官府的腐污而深感伤心。她静静地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她才发觉这树林里已逐渐阴暗下来,一轮明月已挂上东林树梢。她带着李香姑父女出了树林,从行囊内取出白银一锭,将它放到李香姑手里,对她说道:“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安徽已近秋收,你父女还是回凤阳去吧。这银两可作路上盘费之用,就不用再沿途卖唱了。”
李香姑噙着满眶泪水,感动得竞说不出一句话来。玉娇龙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又想起那远在西疆的香姑,便将她拉到身边,为她抚理着那散乱的头发,又充满关切地对她说道:“路上千万小心,到处都有盗贼出没,切勿夜行。”
李香姑抬起脸来,如怨如诉地说道:“盗贼我倒不怕,他们不会欺负穷人;我最怕的却是那些地头恶霸和官家爪牙。”
玉娇龙微微一怔,正在为她理扎发辫的手也不觉停了一停。
她只轻轻地叹息了声,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为李香姑扎好发辫,又用一种异常冷峻的口气告诫她父女道:“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准对谁说去。一个字也不谁说!”说完,她翻身上马,迎着月光,向西疾驰而去。
李香姑对着玉娇龙驰去的背影,在路心跪了下来。苍茫寂静的暮色里,只听到断续喃喃的细语和一阵降低低的啜泣。
玉娇龙趁着月色,马不停蹄,次日清早便到了宣化。她并不穿城而过,只绕着城边小道来到西门,就在城外一家小店里吃了一些汤饼,稍歇片刻,又继续向前驰去。行了十余里地,路上行人逐渐增多,多是打从张家口过来的商贩、脚力。大道上显得熙熙攘攘,十分闹热。玉娇龙只好放慢马蹄,缓缓前行。马迟人意懒,她已经两夜未曾合眼,这时也不禁感到倦意袭人。她在马上正迷蒙欲睡间,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大道上的行人也纷纷抢步散到两旁。玉娇龙猛然一惊,忙睁眼向前望去,只见前面十余丈远,一名旗牌模样的军校正骤马驰来。他一面提辔纵马,一面高声喝道:“田将军驾到,一律让道肃立,下马回避!”玉娇尤不觉一惊,见那旗牌马来得急,只好勒马闪到路旁。
那旗牌驰过她身旁时,又冲着她怒喝一句:“还不下马!”
玉娇龙虽感满心不快,但她还是忍住性子,跳下马来,把缰绳往路旁树上一拴,站在商贩群中,冷眼看去。就在这时,见前面弯道上已出现了十余骑人马,向这边缓缓驰来。为首那人,坐下骑匹枣红大马,头戴银盔,身穿软甲,年约四十来岁,帚眉长毫,方脸大鼻,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里,闪射出冷峻的光芒。玉娇龙暗想:他大概就是觊觎着九门提督的显位、时时欲陷父亲于死地的田项了。在他马后紧跟着十余骑带刀校卫,一个个也都十分彪壮威武。那田项在驰过玉娇龙面前时,突然看到了拴在路旁树上那匹大黑马,只见他举手一挥,猛地停下马来,带着几分惊异和赞赏的神情,打量着那匹大黑马。跟在他后面的那十余骑校卫,也都一齐停下马来,端坐待命。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问道:“这是谁的坐骑?”
玉娇龙不由一怔,可她并未吭声。
田项见无人答应,便离鞍下马,走到大黑马身旁,将它从头到尾、从前胸到后腿仔细看了一番,边看边不住称赞道:“好马,好马!”他看着看着,一双鹰眼突然在大黑马的左臀上停住了。顿时,只见他面露惊讶之色,神情也立即变得严峻起来。他转过身来,环顾着站在路旁的群众厉声喝道:“这是谁的马匹?”
玉娇龙摸不透他的心意,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却再也隐忍不住了,从从容容走了过来,说道:“我的坐骑。怎样?”
田项一眼看到玉娇龙,不禁又是一惊,他那满脸严峻之色也慢慢缓和下来,却换露出一副意外和贪婪的神情。他把玉娇龙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问道:“你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玉娇龙:“从一个蒙古马贩手里买来的。”
田项:“你亲手买的?”
玉娇龙:“亲手买的。”
田项:“荒唐!你是一一个妇道人家会亲手从蒙古马贩手里买马?!”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管谁买谁卖,这马就是我的。怎样?田项冷笑一声:”这马定是来自西疆马贼之手。“玉娇龙不禁暗暗吃了一惊,但她却仍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有何凭据?“
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左臀斜端靠近大腿处,说道:“这就是凭据。”
玉娇龙膘着眼睛,凝神循着田项手指望去,见大黑马腿上隐隐有一烙印,虽已模糊不清,但细细一辨,尚能认出是个“伊”字。
玉娇龙一横心,说道:“这算什么凭据!为防盗失,马臀上打有烙印的比比皆是,你怎能妄断此马是来自西疆马贼?”
田项见玉娇龙神态傲慢,说话又这般嘴利,也有些恼了,怒斥道:“放肆!此马乃是我在西疆伊犁时所辖军营牧养,四年前乌苏玉帅派人来营调马,我选了百匹良马给他。
解马前,我命人在那百匹良马臀上同一地方,各打了个‘伊’字烙印。后来听说那批良马解至中途,被贼魁罗小虎率众劫去三十余匹。今这匹马臀上尚留有当年所烙字样,可见正是被罗贼劫去的三十余匹马之一匹。你还有何话说!“玉娇龙:”谁劫去你马你找谁去,与我无失,这是我的马匹。“她说完,便昂然走到树旁,伸手去解缰绳。
田项大怒,骂道:“胆大的刁妇,我看你不是马贼奸细,也定是半天云的姘妇!”
随即回头喝道:“来人,把这刁妇和马一并带回营去!”
两名校卫应声下马,奔了过来,一个伸手去夺玉娇龙手里的缰绳;一个体手去捉她膀臂。玉娇龙羞忿已极,早已双眉高挑,眼里闪着怒火,不等两个校卫手到,猛然飞起一脚,将夺绳那名校卫踢出一丈开外,同时抬起左手,直向前来捉她的那名校卫胁下点去,被踢在地上那名校卫痛得直是呻吟翻滚,再也爬不起来;被她点着的那名校卫却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叫也叫不出声来。田项见势不妙,一面喝令校卫动手,一面忙拨剑向玉娇龙扑来。玉娇龙也从鞍旁拔剑出鞘,亮开架式等在那儿。田项仗着力大,又有甲胄护身,哪把玉娇龙放在眼里,只是一路猛斩猛刺闯近身来,玉娇龙端剑凝神,等他来到近处,抖剑成虹,拨开田项剑锋,翻腕数剑,向他咽喉刺去。田项只感眼花缭乱,慌了手脚,忙低下头盔去护住喉头,同时挥剑向玉娇龙腰部横斩过来。玉娇龙落剑护身,趁他抽剑未回,忽地变幻招式,将剑往上一挑一削,只见田项的头盔和他的右耳便在这一挑一削下同时落到地上去了。田项惊痛得面如上色,连连后退。玉娇龙也不赶去,只用剑指着他,说道:“看在朝廷份上,饶你一死!你若再弄权机,诬害忠良,我定叫你有如此盔此耳!”
这时,那班正被惊马窜跳得手忙脚乱的校卫才七零八落地奔扑过来。玉娇龙无心恋战,一跃上马,那大黑马也通灵性,不等主人加鞭,发出一声长嘶,放开四蹄,有如腾空一般飞奔而去。
几名校卫好不容易才抓控住几匹散窜在道旁的惊马,正要上马追去,田项却忍痛喝住他们:“还追什么,你们去简直是找死!”几名校卫只好站在那儿不动了。其余的人,有的在帮着将军包裹伤耳、有的在追捉坐骑,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田项忍痛戴好头盔,把校卫们喝聚拢来,怒骂道:“我把你们视为营里的精锐,却原都是些饭袋。今天连个女人都捉拿不住,我反被她所伤,还有何面目回营;我又还要你们何用?!”
众校卫见将军发怒,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应声。其中有个他的心腹,硬着头皮,软声说道:“将军意大疏忽;才被她所伤;我等护卫不及,确是有罪。这事万一传扬出去,岂不有损辕营威风?好在这十余骑校卫都是将军左右亲信,今日之事,大家不谈就是。”
田项似已意允,举目向四围看去,见原先立在道旁的那些百姓,早已逃散得无踪无影,只远述树后躲着一人,在那里探头、窥看。田项命校卫去把那人捉来;严加盘问,原来是个年轻脚力。
他自称姓石名柱,留下未逃,只为想看闹热,并无他意。田项把脸一沉,冷冷说道:“我看你准是那贼妇的同伙,既已当场被擒,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将手一挥,不再容他分说,便由校卫们押着带回军营去了。
再说玉娇龙纵马如飞,一口气奔驰了三十余里,并未见有校卫追来,方始放松缰绳,嘴边浮起一丝冷笑。她想了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以及田项那些话语,心里又是惊异又是羞愤,使她更加感到了路途的险恶,不禁暗暗警告自己,还须处处小心才是。
玉娇龙一路行来,不过两日便已到了山西大同。当时,虽然日已西斜,可她不愿留宿闹市,便催马径出南门,直向雁门关方向驰去。一路上,她又想起了李香姑所谈“一虎双猴闹大同”的情景,心想数月前罗小虎斩锁夺失就是往这条道路逃走的。而今在一鞭残照里,但见前面起伏的岗峦,尽是一片黄土,既无可以障眼的树林,又无可以隐蔽的幽谷。一眼望去,只是茫茫苍苍,风坐滚滚,使人徒增一种孤凄之感。玉娇龙看了眼前的地形和景色、不禁也纳闷起来,真不知罗小虎当时是怎样才逃脱百骑精兵追缉的。
她又赶驰了一段路程,转过一座山岗,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溪流和一丛丛的树林,山岗旁有一个聚居着二十来户人家的村落。这时,太阳早已落山,暮色在丛林的掩映下,越发显得苍茫起来。玉娇龙勒马四望,正想找个村店投宿,可看那村落却都是些种庄稼的人家,井无酒旗搁展,也无客店招牌,她只好策马沿着溪边行去,打算找个可以避露的地方,下马歇息就是了。她走了一段,感到道路越来越窄,溪边的山势也越来越惟,她猛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走岔道了。她正进退两难间,忽见后面有个矮矮的人影提着个灯笼缓缓走来,人影渐渐走近,灯笼上的字迹亦清楚地映照。出来。玉娇龙仔细一看,乃是“李广庙”三字。再一打量那人,却原是个十二三岁的道童。玉娇龙忙催马上前,迎着那道童问道:“请问小师父,这附近可有客店?”
道童举起灯笼往玉娇龙脸上照了一照,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说道:“这儿哪来客店?不知女施主要去何处,为何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玉娇龙:“这条路通向何处?”
道童:“只通到后崖李广庙,前面便无路了。”
玉娇龙:“李广庙离此还有多远?庙里还住有何人?”
道童:“此去不过三里,庙里就只住有我和师父二人。”
玉娇龙正犹豫间,道童又说道:“天色已晚,女施主不妨就到庙里去暂宿一夜,我那师父也是个与人方便,广结善缘的人。”
玉娇龙无奈,只好点头称谢,翻身下马,牵着马跟随在道童后面,沿着陡峭的崖壁小道走去。翻过山垭,月亮已从东山升起。玉娇龙借着月光凝目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己片神奇的景色;崖下是一丛丛茂密的树林,树林中耸立着几座光秃秃的土岗,土岗与土岗间形成一道道的壁沟。沟虽不深,却互相环绕,纵横交错,在密密树丛的蔽覆下,显得十分幽静神秘。树林那边又是一座山岗,岗上隐隐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寺庙。道童指着那寺庙说:“那就是李广庙了。”
玉娇龙随着道童走下崖去,穿进壁沟,只见东南西北到处都是沟口,转了几转,竟使她迷了方向,有如进了当年诸葛亮摆的八阵图一般,辨不清是从何处而入,又该从何处而出了。玉娇龙感到十分惊奇,不禁脱口说道:“这沟里好迷人,要不是小师父带路,我准会迷路的。”
道童开心地笑了:“别说女施主,这沟里还曾迷乱过多少勇兵勇将呢。”
玉娇龙不觉一怔,忙问道:“小师父,你且讲来听听。”
道童打开了话匣,说道:“听人说,当年杨五郎在金沙滩被金兵杀散,他单人独骑逃走,金将金兵在后面紧追,他逃呀逃呀,逃到这里来了,李广庙里的一位道长认出他来,把他带进这沟里躲藏起来。那些金兵金将在这沟里搜了他三天三夜,不但没能捉到他,反被他杀了许多人马。等剩下那些金兵金将都走后,他才走出沟来,到五台山出家去了。”
玉娇龙笑了笑,似信非信地说道:“这是传说,我看未必真有此事。”
道童不服气地说道:“那些老年施主都这般说,你还不信?”
玉娇龙:“史书上并无这样的记载。再说,这小小几道壁沟哪能迷惑众多的兵将!”
道童急了,说道,“你别小看这小小壁沟,凡月前我就亲眼看见一队官军被迷在里面窜来窜去,结果什么也没搜着。”
玉娇龙暗吃一惊,不觉停下步来,问道:“一队官军?!到这沟里来搜什么?”
道童只默默地走着,不吭声了。
玉娇龙向四面沟口看了看,笑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哪来宫军!”
道童赌气道:“谁骗你,我是亲眼看见的。”
玉娇龙:“真是官军来搜,那是捉拿什么人来的?”
道童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听说有三个人在大同杀了人躲迸这沟里来了。”
玉娇龙:“什么时候?。道童:”今年四月底。“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定是罗小虎和艾弥尔、乌都奈三人无疑了。她还想再打听一下有关他三人的下落和情况,道童却不愿再谈这事,忙把话岔开了。
二人登上了岗崖小道,一座古老的寺庙便出现在眼前。庙门只虚掩着,道童推开庙门,把玉娇龙让进庙去,替她将马拴在旁廊,又才将她引进殿侧的一间屋里。道童点燃灯,指着桌旁一张凳说:“女施主先歇息一会,我去禀明师父,给你弄点吃的来。”
不一会,道童端来一碗粥、一盘馍头和一碟盐蒜。玉娇龙已感腹中饥饿,因此,食物虽然粗粝,她还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对道童说道:“小师父,我那坐马已跑了一天,劳你多喂它一些饲料,明天我自当加倍酬谢于你。”
道童转身出房去了。
玉娇龙吃过饮食,正在打量着房里的一切,忽见房门口映满月光的地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正向房里伸长过去。玉娇龙知道是庙里的老道来了,忙站起身来凝神注视着房门。紧接着,一位面容清癯、飘拂着三绺疏须的老道跨进房里来了。那老道一见玉娇龙便猛然停住了,睁大着一双惊奇的眼睛,颌下胡须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才举起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着玉娇龙道:“你……你……你是娇龙?玉娇龙面对老道,慢慢地跪了下去,轻轻地叫了声:”师父!“接着便低下头去,伤心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