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过一会,天色更晚一些。远处,昏黄夹杂着红黑,犹如一幅漫不经心的泼墨山水画,乍眼看好像有些凌乱,但实际上又颇具巧思。
红黑的是山,昏黄的是日头和云。
纪禾陪着盘珠,与郭嘉一起去看他的新宅子。他们方步出琼酿轩的后门,便觉得天幕有些沉沉地要压下来。
纪禾催促着说:“走快点吧,别等回来的时候,天全黑了找不见路。”
郭嘉却是不以为然,先故作高深地摆了摆手,恍然想起什么似地让纪禾与盘珠等他一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回自己的房间,捣鼓了半晌,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来。
他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灯笼的图样,纪禾没有见过,但是灯笼的制式,纪禾又觉得有些眼熟。
那是一盏四四方方的灯笼,灯身与灯杆间用几根麻线连接,麻线随风带着灯身旋转,可见灯身上四面不同的图画:
一幅是烟波浩渺的山居人家;一幅是曲径通幽的竹林小径;一幅是姹紫嫣红的花海小筑;还有一幅是依山傍水的竹馆别业。
每一处都风景优雅,安宁静谧。甚至伴随着烛光的跳跃和明暗的阴影,还能感受到早晚与四时的不同。
纪禾不可思议地抬眸,从灯身望到郭嘉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四幅图中的任何一处都很适合她日后离开许都,去往隐居。
她有些震撼地眸光微动,盘珠则是喜出望外地大声说着:“哇,好漂亮的花灯,比之前上元节老板娘买回来的两盏梅花灯还要漂亮。”
听盘珠提起上元节,纪禾方才明白,她为何会觉得这盏灯笼眼熟了。这不就是郭嘉当时信誓旦旦要做的那盏,连侧面被摔破的纸张裂缝都还在,只是用多一张纸遮挡住了,且依照着遮挡的纹理画成了山峦。
纪禾总觉得郭嘉的本意不是想画这些。
但是,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淡淡地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等郭嘉走到身边,准备继续往外走。然而,她身形未动,郭嘉便是将灯笼递了上来。
他言笑晏晏地说:“呐,送给你的,祝纪老板日后得偿所愿,能在这乱世安然隐居。”
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的笑容也明朗、清澈。
纪禾看得呆了呆,而后懵里懵懂地接过。这时,盘珠不服气地抱怨道:“郭先生真是偏心,为什么只给老板娘送,却不给我送?难道我没有老板娘对你好吗?”
这样说着,盘珠仔细地想了想,不由得碎碎念,“好像确实没有。虽然每次都是我主动给你留饭,但都是老板娘把饭做成你喜欢的样子。她会特意找一些绵软的食物,然后把这些食物切得碎碎的……”
盘珠边说,边在他们俩人身前引路。
她说之前,郭嘉并不知道这些。郭嘉只以为纪禾尽管保持着善意,但是对自己、对别人从来都是平平淡淡的,不会特意地讨好,也不会刻意地疏远。食物上的事,他也没有特别地注意过。
如今听盘珠说来,好像确实如此,甚至不仅是食物,衣食住行上,纪禾对他都还算是照顾,纪禾会在冬日给他很厚的被子盖,提醒他多穿衣服、不要总是空腹喝酒,即使自己欠了她很多钱,她纵然嘴上不饶人,也没真的拿他怎么样。
郭嘉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然地颤动了一下,就像是本来平静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似的。
涟漪的波纹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缓慢而悠远地荡漾着。
他转眸望向纪禾,绽开笑容。纪禾却是没有看他,只一边走,一边专心致志地欣赏手上的花灯。那花灯的光圈在她的脸上打转,照映出她浓密纤长的睫羽和细腻无暇的肌肤。
她的脸像绸缎一般。
郭嘉从未想过,还能在纪禾身上瞧出如此温婉可人的一面,当即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更上前捕捉。
他仔细摸索了一下腰间,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趁着盘珠不察,同样递给纪禾,略微小声地说:“纪老板,这个交给你帮我保存。”
纪禾不明所以地望着那个灰褐色的荷包,徐徐地接过来后,认真地捏了捏,感受到是很硬韧、细碎的手感,还带着低低的“叮当”声,顿时了然,这满满的一袋可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她最喜欢的钱。
郭嘉让她帮忙保管钱?纪禾觉得,这可不好。她急忙把荷包重新往前塞,郑重地说道:“郭先生,还是别了吧。你我非亲非故的,我帮你保管钱,要是保管得好还好,要是不好,最后牵扯不清的,实在会很难看。”
“而且,”纪禾再次捏了捏,不得不说这满满当当的手感真是让人很兴奋,遂坚定的语气中更多了一丝羡慕,“这可是很多很多的钱。”
“你就不怕我见钱眼开?”
纪禾忍俊不禁地警告他,而后满脸拒绝地不停摇头。
她拒绝得果断,郭嘉却是置若罔闻地不肯拿回来,不仅不肯拿,还特意将双手往后背去,更往前走了几步,与纪禾拉开距离,理直气壮地回答:“也不全是让你保管,一部分还给你,剩下的一部分劳烦你帮我支付修缮的费用,还有再帮我找两个仆人。”
“我要一个书童,一个洒扫的杂役。”
郭嘉如珠连炮地说着,丝毫不给纪禾打断、反驳的机会。
纪禾迫不得已地听着,还真就顺着他的话茬,开始默默地盘算做这两件事需要花费的钱财。修缮是大事,买仆役也需要花费很大的价钱,真完完整整地办下来,这钱袋里钱就不剩多少了。
这下纪禾不是急切地想要拒绝,而是无奈、假装恼怒地说着:“郭奉孝,你其实没真的想过要还我钱吧?”
她用力地捏紧那荷包,而后猛地收回来,“就这剩下的一丁点,都不够你偿还我几个月来的住房钱,更别说吃饭、喝酒的那些……除却荀彧先生最开始给的那颗金铢,你还差我另外至少四个月!”
纪禾的声音开始放大,慢慢地犹如惊雷炸开。
郭嘉怀疑刚才觉得她温婉,是自己的错觉。盘珠也闻声回首,不理解地上下打量着他们。郭嘉见状,急忙走到与盘珠平齐的位置,顾左右而言他,“走走走,盘珠,我们可得赶紧走快点,不然后面的母老虎就要追上来了。”
他说完,更仓皇地往盘珠前面快走两步。
纪禾听到他形容自己是“母老虎”,顿时脾气更是不好,直接提着灯,摇晃乱摆的,就要上来追着他打。
郭嘉笑嘻嘻地回头做鬼脸,“虽然纪老板你唤我表字的嗓音还挺好听的,但是动手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可是与他说话求饶的姿态截然相反,他纤长的十指拉扯着下眼皮,做出一个吐舌的动作。
纪禾怀疑真的是自己平常的脾气太好,随之又是恼怒地一声,“郭奉孝!”
她话音未落,郭嘉更是跑了起来。
俩人一路打打闹闹,很快就到了隔壁街的一处宅院前。
那宅院大门紧闭,正对着不算太宽阔的主路,至少与司空府的门前相比,这条主路只有一半宽。因为快到夜里,街上也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像是在什么偏远之地一般。
盘珠有些害怕地向纪禾身后躲去。
纪禾却是没动,紧跟着郭嘉。郭嘉下意识也想装柔弱,往纪禾身后躲,但是看盘珠抢了先,便无可奈何地恢复如常,走到前面去推门。
大门洞开,里面四四方方的院子,在昏暗的夕阳下,一目了然。
院子其实不大,比起纪禾在电视上见过的高门大户,要小得多。只有两进两出的院子,中部以一间砖房和两条抄手游廊,分隔出内外。
外院扁长,左右两边各设有偏厅,正中是前堂。
内院可以走前堂的后门,也可以走两边的抄手游廊到达,总体比较方正。前方、左方和右方同样都是房屋,以前方的主屋最大,中间是一条四向的青石板路,路的四个边角种着不知名的花树,还长着茂盛杂草。
纪禾、郭嘉和盘珠,三个人很快就将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盘珠有些失望,郭嘉则是心满意足。他站在内院主屋的门前,张开双手,挥舞着双臂,兴致勃勃地说:“这,以后就是我郭奉孝的府邸了。”
大有昭告天下的气势。
盘珠忍不住地给他泼冷水,“可是这里看着也没有很宽阔、奢华,反而普普通通得像是个荒宅。”
“那是盘珠你不懂。”郭嘉依旧笑意盎然地说着。他从主屋门前的石阶上走下来,到盘珠与纪禾的身边,指着这方寸之地,意味深长地道,“家嘛,其实不需要很大、很宽敞,小巧、安稳得够住就好。最重要的是,这个家里的人都在一起,和和睦睦的。”
“你别看这里现在荒芜,好像没什么烟火气,等我修缮一下就不一样了。”
郭嘉指着中间直来直往的路和杂草丛生的四个角,满坏憧憬地说着:“到时候,我要在这里中间挖一个小池塘,池塘里养两尾锦鲤,几朵睡莲。沿着池塘中间架拱桥,拱桥就用竹枝铺成,两边做鹅卵石小路,四周种上各种各样的花。”
“说到花,纪老板,你喜欢什么花?”郭嘉突然转头,眼眸熠熠生辉地望向纪禾。
作者有话要说:纪禾:真要我说,我喜欢桃花、杏花、梨花……可以酿酒的花。
郭嘉: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