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夫人在琼酿轩喝得酩酊大醉。
晚些时候,曹司空亲自前来接她。只是在曹操到之前,郭嘉好心地让纪禾离开桌案,营造出纪禾没有陪丁夫人饮酒的场面。
纪禾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略微有些泛红的面颊,映衬着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又含情脉脉的。
郭嘉有一种仿佛要溺水的感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支吾地说着:“总归不会害你就是了。”
边说,他边匆忙地招呼盘珠一起来收拾多余的碗筷、杯盏。
纪禾由于后来又多喝了一些,脑袋有些懵懵的。她一时也想不明白郭嘉的好意,更不知道该不该反驳郭嘉,就只是呆呆愣愣地站了一会,歪着头看着,而后便乖巧听话地回到柜台后面。
柜台后面有一张小矮凳,是她之前放来给自己偷懒用的。
如今躲下去,坐在上面,是正好不会被旁人发现的高度。
盘珠简单地帮郭嘉收拾完,在郭嘉的眼神示意下,便赶忙去倒热茶照顾纪禾。她和纪禾一起躲在柜台之下。
她静默地没有发声,只是把热茶送到纪禾嘴边,半是强迫地看着她喝下去。
曹操来的时候,由于担心丁夫人,并没有仔细地观察周围,只是随意地扫视一眼,便感激地对郭嘉点点头,而后径直走到丁夫人身旁,将丁夫人拦腰抱起。
丁夫人本就睡得不安稳,感觉到有人动她,更是不耐烦地挥着手,碎碎念念地说道:“昂儿、元儿,别来叨扰为娘。”
她说的“昂儿”自然是曹昂,至于这个“元儿”,纪禾此时不太灵光的脑袋猜想大概是曹操的长女。
曹操见她一副娇憨、丢失往常端庄自持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提醒,“阿荇,醒醒,你看看我,我是阿瞒啊。”
他亲切地用自己的小字“阿瞒”对丁夫人称呼自己。
丁夫人真就顺着他的话,艰难地睁了睁眼睛,而后望见一张蓄着胡髭的半老脸颊,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呜咽地说道:“阿瞒阿瞒,昂儿死了,我们的昂儿死了……可是他是怎么死的呢?”
丁夫人的脑袋好像有些痛,她仓皇地抱着自己的头,更是悲戚地喃喃:“他是被你害死的,阿瞒,你害死了我们的儿子!”
丁夫人突然瞪着眼睛要捶打曹操,曹操竟然也没有躲,宽阔的身躯就如高山一般笔直地挺立着,任凭她打,只是他的薄唇紧抿,牵连着密密麻麻的胡髭,略微有些颤抖地说道:“阿荇,对不起。”
说着,他抱着丁夫人就是要走,连看都没有再看郭嘉一眼,只柔声地继续说着:“好了,阿荇,我知道你怪我,我们回家,回家再谈好吗?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别太糟践自己。”
他温和低沉的嗓音伴随着越来越走远的距离而越来越小,丁夫人的哭喊也紧接着细不可闻,唯有不停挥舞的手部动作控诉着她对曹操的不满。
郭嘉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他其实和作为丈夫的曹操以及丁夫人都不熟,偶尔见过一两次他们在一起,曹操都是波澜不惊的,且更多的注意力都是投注在和他们这些谋臣交谈上,丁夫人则是温婉大方的,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好像永远也不会失态。
但是,这一次,她失态了,她和曹操贴得很近。可郭嘉觉得,此时的他们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在心上离得更远了。
郭嘉微微地摇头,表情有些怅惘和可惜。
纪禾不知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也望向渐渐走远的两个人,一本认真地缓缓说着:“一段感情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已经没有维系下去的必要了。或许他们心里还有彼此,但是曹昂公子的死和曹司空的那些如夫人都不是假的。”
“从前,丁夫人还能骗骗自己,她是为了曹昂在努力坚持这段感情,现如今是不可能了。”
纪禾的嗓音由于沾染了酒气而变得有些空灵和软糯,明明是迟钝得没有什么情绪的话语,说出来却是格外得振聋发聩。
郭嘉转眸望她,见她红润若粉色糕团的面颊之下,朱唇因为刚喝完茶,湿漉漉的,又极其晶亮莹润,忍不住灿然一笑,狡黠说:“纪老板这一套看透别人缘分的说辞,听起来就像是自己经历过很多似的,怎么,纪老板之前也喜欢过什么人?”
郭嘉说者无意,或者说,即使有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纪禾听着却是皱了皱眉,她没有好颜色地转眸瞪郭嘉,蛮横地反驳:“没喜欢过什么人就不能懂很多了吗?”
“我倒是也想有喜欢的人,可惜,我上大学的时候,同专业的都是妹子。后来毕业了,觉得应该能遇到什么真命天子,谁知……”谁知就穿越到你们这该死的古代了。
纪禾骂骂咧咧地说完,后半句因为还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轻易向别人透露自己的来历,便没有说,而是愤懑地拂袖,转身就往屋里走。
一边走,一边碎碎念,“你们古代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随便谁都是三妻四妾、见色忘义的。就是那些被你们奉为佳话的传说,其实也都是骗人的。什么卓文君、司马相如,两个人在一起后,司马相如还不是见异思迁。还有梁鸿、孟光举案齐眉,谁家真心相爱的夫妻会相敬如宾啊?”
“反正我爸妈就不会,他们常常都是吵吵闹闹的,我妈生起气来甚至会直接把吃食丢在我爸身上。”
还举案齐眉……
纪禾悄无声息地“呸”了一声。
郭嘉跟在她身后,虽然完全听不懂她所谓的“大学”“专业”“真命天子”“爸妈”,但是大致的意思差不多都能理解。她应该是在控诉曹司空的不专,以及历史故事里的虚妄和欺骗。
郭嘉是地道的古代人,所以并不会觉得她说的都是对的。但是,他很惊喜于纪禾微醺竟然能说出这么多的话,遂就顺着她的抱怨,继续往下搭讪,“那纪老板你想要什么样的情爱与缘分呢?”
“自然是……”纪禾听他这么问,猛地回过头来,想面对面地与他细说。然而,刚一站定就险些撞上没得及闪避的郭嘉。
两人的距离很近,纪禾因为比寻常女子高,额头恰好能碰到郭嘉的鼻尖。她感受到郭嘉的呼吸喷薄在自己发顶上,急忙地向后退了两步。
接着才道:“一夫一妻,男女平等,互相尊重,互相爱护,谁先背叛谁就是罪人,并且不能奢望得到另一方的原谅。”
说完,纪禾又觉得这些太宽泛了,便参照着自己恩爱的父母,继续补充,“其实,说到底,真正相爱的两个人从本心上就会希望只有彼此,不离不弃。即使发生再难再无法克服的事情,也会努力踏平一切阻碍,走到彼此的面前。”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礼法的拘束,而是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成为的人。”
说到这里,纪禾又倏尔抬眸,郑重地看向郭嘉,见郭嘉的表情先是只随便听听的恣意,而后变作认真思考的迷茫和不解,杏眼都没有了明亮的光点,觉得是自己太为难他这个古代男人,便主动释然地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需要去懂,也永远不会懂。”
“罢了罢了。”纪禾摆摆手转身,简洁的裙裾留下一个潇洒的弧度,径自地更往前去,打着呵欠道,“折腾了一夜,我都累了,郭先生、盘珠,大家都早点休息吧。”
她甚至连账本都不想理了。
她捂着嘴,无奈地背对着郭嘉伸懒腰。郭嘉尽管一时想不明白她的话,但是也没有继续再冥思苦想下去,而是趁着她睡觉前,赶忙认真地提醒她,“对了,纪老板,以后不要再随便对那些官宦夫人说今日的这些话了。”
“即便你是好心,她们的丈夫可不会领情,反而会因此报复、为难你。”
“今日的这件事,我会尽力地帮你在曹司空面前遮掩,丁夫人估计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是真要闹出来,你也要明白,那可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
郭嘉决定要把最坏的结果告诉纪禾。纪禾先前还真没有想过。她懵里懵懂地又在回头,不明白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重视建功立业的男人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妻子呢,反正没了这个还会有另一个,原来还是在乎的……”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会说。一是我觉得曹司空没有那么在乎丁夫人,马上他就会扶持丁夫人之外的另一位夫人做正妻了。二是我单纯就不想让渣男好过。三是纵然他为难我,我也能毫无顾忌地跑路。”
“我在许都向来是无牵无挂的。”除了欠司马懿的那份恩情,但是,实在不行,这份恩情也不是没有别的偿还方式,比如她还可以去荆襄开酒肆,把日后刘备那边的情报也告诉司马懿。
纪禾想想还挺有趣,情不自禁地微笑出来。
但是这番话,伴随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落在郭嘉的耳中、眼里,莫名地却是有些心疼。
因为他在许都也是无牵无挂的,甚至是在这个世上都是无牵无挂的,所以,他才会明白无牵无挂的自由之外,是无人在意的落寞和孤独。
当然,荀彧不能算。
作者有话要说:荀彧:为什么我不能算!
郭嘉:因为你其实也没多需要我!!你有老婆孩子,还有那么大的家族!!
荀彧:……
郭嘉:所以,我决定我要找点人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