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那天,许都飘飘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如若泼洒的白墨将天地笼罩。
不到两三个时辰,窗外、门前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盘珠便欢呼雀跃地来叫纪禾起床,不同于寻常的不耐烦,而是兴致勃勃地说道:“老板娘,下雪了!”
盘珠不是没有见过雪,但是每一次见雪都有新奇的感觉。
纪禾在她的催促下,缓缓地起了榻,换上了一身用司马懿赠的锦缎裁制的正红色新衣,映衬着小脸粉白娇嫩的,再配上一根系了梅花的发带,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她方打开门,便有一阵寒气伴随着雪花纷飞而入。寒气会盘桓一阵,雪花却是落在地上立马就化了,变成湿漉漉的一个小圆点。
纪禾缩了缩脖子,随即从袖笼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色荷包,递给盘珠,囫囵且懒洋洋地说着:“呐,压岁钱。”
盘珠不明所以地接过,捏了捏里面的东西,厚厚实实得像是有一小块碎银子和好几枚五铢钱。
她喜笑颜开地跟在纪禾后面,好奇地询问:“老板娘,压岁钱是什么?”
纪禾正准备去库房拿之前买来的年货,比如桃符、爆竹什么的,今日都可以使用了。现在还是早上,就先把桃符挂在门外好了。
纪禾听了盘珠的话,思忖了一会,回头耐心地同她解释:“就是我们家乡在年节送给小孩子的礼物。”
盘珠才十来岁,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但是,盘珠并不这么想。她宝贝地将荷包收入怀中,而后才反驳,“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女子十五岁及笄,我都及笄好几年了。”
盘珠嘟嘟囔囔地说着,手上更收紧了胸前的衣襟,生怕纪禾会因为她的话要将东西收回去似的。
纪禾好笑地摇摇头,没再看她,而是继续往库房走,一边走,一边感受脚底下踩雪的绵软触感,和倾听“咯吱咯吱”的雪声。
她走着走着,突然想起院中还有一个人,便向盘珠问道:“对了,郭先生呢,他过年不去朋友家吗?”
在纪禾的认知中,年节是团圆的节日。
然而,事实上在古代可能更偏重洒扫、祭祀。盘珠事先向郭嘉询问过这个问题,即便是洒扫、祭祀的节日,也合该与更亲近的人在一起才是。但是,郭嘉并不这么想。
盘珠一字一句地转述,“郭先生说了,他在许都最为交好的是荀彧荀公子,可荀公子家族庞大,族亲繁多,根本没空管他。所以,他还不如悠然自在地留在琼酿轩。”
“这不,一早,他就跑到前堂饮酒去了。”
盘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着。说话间,她们已经取好了桃符——用桃木做的方方正正的两块木牌,一块上面写着“神荼”,另一块上面写着“郁垒”。这两位都是庇佑家宅、驱邪避凶的神明。
纪禾与盘珠便一起拿着桃符到最外面的门首去。
途中经过前堂,郭嘉雅善从容地同她们打招呼,“纪老板今日倒是起得早,盘珠姑娘也早。”
他抬眸略微地看了看纪禾与盘珠,盘珠一如既往的活泼、明艳,纪禾却是一改先前的简单、利索,竟也稍稍地打扮起来。本以为她穿烟蓝等冷色,给人一种清丽淡雅的感觉,就已经很好看了。没曾想,她穿朱红之类的暖色,另有一种妩媚、娇俏的热烈。
郭嘉略一扬唇,笑意盎然地用目光指了指纪禾,说道:“纪老板今日,真的很像一颗火球。”
纪禾闻言,可没有半分觉得郭嘉是在夸她,反而面露愠色地暗叹,这是什么鬼比喻?像这种表面很神似,内里又很诡异的评价,实在很难让人高兴。
她怏怏不快地绕过郭嘉,径直往门外去,就连要提醒他少空腹饮酒,都忘记了。
纪禾打开琼酿轩的正门。
对面人家的屋顶上、窗牖上堆满了皑皑的白雪。白雪遮盖地面、灯柱,让一切都显得亮堂堂的,又有些苍茫旷远。
稍微往斜角望去,司空府门前的街道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因为是年节,没有来往的臣子、门客,只有几个穿着不俗的少年和孩童在其间堆雪人玩。
为首的那个身着宝蓝色的锦缎夹袄,在周边一圈都绲了洁白、柔顺的毛边,毛边上沾染雪渍,偶尔会有几根因为被濡湿,蔫蔫地矗立在一旁。
他的长发高束着,后面如纪禾的一般散开作马尾状,看上去极富少年气。
他的长相也是少年的那种,或许刚刚弱冠,但是白皙的面容精致、幼态。秀气的剑眉没有任何凌厉的气势,只大方温和地映衬着长长的圆眼,笑起来唇红齿白,明媚若初生的朝阳。
“哇,那位小公子长得可真好看。”纪禾还没开口,盘珠已是先声夺人。
盘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一个“小”字去形容一位成年男子,大概是由于真的觉得他很年轻吧。
盘珠的声音吸引到了还在室内饮酒的郭嘉,郭嘉好奇地端着酒盏,急急忙忙地走出来,也向她们看的地方望去,而后灿然一笑,“那几位可都是司空大人家的公子和贵女,怎么,纪老板和盘珠姑娘认识?”
盘珠诚然地摇了摇头,有些触碰不到高岭之花地惆怅说道:“司空大人家的公子和贵女,我与老板娘一介平头百姓,怎么会认识?”盘珠以为,她距离权贵最近的时候,就是侍奉她家公子司马懿了。
纪禾则是默默地在数那些孩童的数量。
领头的一个,靠在墙边的一个,后面跟着零零散散的七八个,其中有男有女,有大有小。
纪禾不可思议地重复,“你说,那些都是司空大人的孩子吗?会不会有点太多。”
尽管纪禾知道古代是没有计划生育的,而且一夫多妻,孩子自然不会少。但是这才建安年初,后面曹操还会有很多其他的孩子,这要是加在一起,不得有个二三十个,乃至是三十好几个。
纪禾属实是没怎么见过。
她吃惊地张了张嘴,略为诧异地回眸看了一眼郭嘉。因为距离近,她轻易就能看见郭嘉苍白的脸上细密的血线和浅浅的纹理,还有短短碎碎的绒毛,都很生动活泼。
她下意识地往前上了一步,拉开距离,转过身,平静地重新正视郭嘉。郭嘉的目光还无有察觉地朝着司空府门前。他顺理成章地回答:“你之前都说了司空大人好色,妻妾多,妻妾一多,孩子自然就多,这还不是全部呢,据我所知在襁褓里、还不会跑跳的都有好些。”
“呐,那个,”郭嘉的手伸出来指了指,恰好指在先前纪禾与盘珠注意到的那位少年郎的身上,不紧不慢地介绍,“这位是曹司空的长子曹昂,主母丁氏的陪嫁丫鬟所生,后丫鬟病逝,养在丁夫人身边,也就和嫡子差不多,可以算是未来的少主了。”
曹昂?
纪禾默默地重复这个名字,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马上要发生的宛城之战里,曹营惨败阵亡的人中就有他。
可惜一个明媚耀眼如朝阳的少年了。
纪禾的脸色沉了沉,郭嘉又接着指向另一个,也是穿着锦缎夹袄的少年,约莫要比曹昂小个十岁,整个人矮矮小小的,但是身材比例很好,抽条得像一棵窈窕的小树。他浑身雪白,腰间还悬着一把银鞘的短剑,表情冷漠地杵着一边,只偶尔弄雪,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沉醉。
郭嘉说:“那是司空大人的二公子曹丕,如夫人卞氏的孩子,从小就比较沉稳、早熟,最喜欢的是练剑、读书。”
如夫人在古代和妾是一个意思。
纪禾仔细地看了看那个曹丕,将来的曹魏开国君主,在后世俗人的眼中是个极其狠辣的角色,排挤胞弟,逼得曹植写出《七步诗》,甚至有人怀疑是他毒杀了任城王曹彰。
可是现在的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纪禾实在看不出什么恶性来。她只淡淡地撇开眼,说白了,这些人谁是谁,日后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与她的关系都不大,只要她不结交他们,就永远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
纪禾挪步,又往身后退了一退,抬起手中的两块桃符,比划着应该挂在门上哪里。然而她刚准备踮脚去挂,郭嘉再次道:“还有那个比曹丕稍微大些的,面如冠玉的小公子,是如夫人尹氏的儿子何晏。”
“偷偷地告诉你们,”说着,郭嘉的嗓音微小了许多,手掌张开做遮挡状,“他不是曹司空亲生的,而是尹夫人在嫁给司空前与先夫何氏所生。不过……”话到这里,他又觉得没什么好避讳的大声,“曹司空拿他当亲生儿子对待,一直好吃好喝地照顾着。”
娶了别人的寡妻,还帮别人照顾孩子,可见曹操虽然花心、好色,但在做别人的丈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纪禾理所当然地想着,而后又倏地觉得不对,缓缓地落下脚跟,惊怪地望向郭嘉,眸光微动,“郭先生你为何会知道这许多细枝末节?”自己也没有告诉他啊,而且其中有一些纪禾都不太清楚,比如曹昂居然不是丁氏所生。
她好奇地注视着郭嘉,郭嘉意趣盎然地骄傲一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收消息的来源又不止纪老板你一个,而且这些人尽皆知的私事密辛随便询问身边的同僚都能知道。再不行,我觉得我直接找司空寻求答案,司空也是会说的。”
曹操可不是个循规蹈矩,或者遵从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普通主公。
他很暴戾,又很张扬,还有着少年的童趣,是个很复杂、有意思的人。
郭嘉想起这位主公,露出一脸的满意。想着,往后还要在他麾下做很久,便转而把酒盏塞到纪禾手里,拍了拍手,摩拳擦掌地道:“说来,我也很久没有玩过雪了,借着这个机会,可以好好地玩一会。”
边说,他边绕开纪禾,要往司空府门前走去。
他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眉眼弯弯地望着她们,询问:“纪老板和盘珠姑娘要一起去吗?我观纪老板连鬼神都肯信奉,定也是有童心的。”
纪禾撇了撇嘴。她确实也很久没有玩雪了,也不介意玩一玩,但是,她稍稍再看了一眼那些孩童,最终还是坚定地摇首,“我不去。”万一玩着玩着,玩熟了,她会想救曹昂怎么办?
改变历史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根本不知道。
甚至她能不能改变历史都是问题。
而且,这段历史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其中每一个注定的结局共同导致所有事情的发生、发展。
纪禾不想改变它。
纪禾不愿意去,盘珠却是跃跃欲试。她颇为期盼地看向纪禾,露出恳求的目光。纪禾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理由而阻止她,只忍俊不禁地点点头,示意随她开心就好。
于是,盘珠跟着郭嘉一起去司空府门前玩雪。
纪禾没有任何迟疑地往屋内走去,将郭嘉塞给她的酒盏,随意找了一处桌案放好,而后再出去继续挂桃符。
她尚没有挂完,司空府那边已经从普通的欢笑,变作震耳欲聋的嘶吼。
郭嘉领着盘珠,混在这群孩子中,带着这群孩子,从文文静静地堆雪人到你追我赶的打雪仗,好不热闹。整个街头巷尾都是他们的欢声笑语和来回跑窜的身影。就连那个一直不怎么有兴致的曹丕也跟着他们疯跑起来。
孩子的笑靥总是天真纯洁的。
纪禾挂完桃符,躲在屋室内,隔着窗牖就那么静静地看,像是在看一幅画。画中冰天雪地,人长大了心理却依旧幼稚的青年像是展翅高飞的雄鹰,领着一群从长相到心理都还稚嫩的雏鹰,慢慢地奔向远方。
不知何时,那只雄鹰突然闪现到窗前,明眸善睐地盯着纪禾,然后举起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狠狠地朝纪禾丢来一个雪球。
雪球按压得并不实,松松垮垮地落在纪禾的肩上立马就碎了,雪花四散开来,溅到地面、桌边,还有纪禾的脸上。纪禾的脸颊感受到冰冰凉凉的寒意,刺激的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佯装恼怒地抬眸望向郭嘉,咬牙切齿的样子,“郭奉孝!”
她喊叫一声,立马从屋室内跑了出去,顺着旁边的窗框一圈,也团了个雪球,且是为了报复郭嘉的,她团得更大更紧,然后正准备砸向郭嘉,郭嘉又一溜烟地跑远,眉飞色舞地回头朝纪禾做鬼脸。
纪禾更生气了,继续追他。
她不知不觉地也跟着他们跑到了街头巷尾……
作者有话要说:何晏:哎呀,我还能在这里露露脸。
作者:我给你的面子。
何晏:谢谢谢谢!
隔壁曹妤:走啦,小叔爷爷,我们该回家了。
郭嘉:就是就是,我的场子,别来抢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