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乱白日在长安街头所见的青年武官就是常山公主之子窦鼎,前年驸马窦绎病故,窦鼎便子承父职,官拜卫尉卿,执掌皇城军卫。
连蝉依常山公主而居,方才结束宫帏樊笼一般的生活,有机会时常出府游玩。初时也曾回过这薛苑,可惜云乱奉诏回归回纥,而薛苑也被拨为扩建回纥驿馆所用,种种情状都已是物是人非……
昔日两人青梅竹马相交,也只知姓名,不明身份,长大之后更是音容变化很大,所以云乱入城之时,连蝉并不知道那骑着雪驼的回纥使节就是时常挂念的云乱。
此番重逢对两人而言,无疑是上天赐予的一段良缘。
两人一同将花笺系在玉蕊花树枝头,携手花下,互诉离愁,两情缱绻。
直到月上中梢,云乱方送连蝉回常山公主府,一路共乘一骑。
骏马缓步慢行,云乱心中却只愿路途更远一点,可与佳人多聚片刻。
到了常山公主府外,云乱飞身下马,将连蝉抱下马背,府外早有公主府家奴上前掌灯引路。府门洞开,卫尉卿窦鼎立于门口,见连蝉归来本欣喜若狂,又见云乱与连蝉神态亲昵,心中不悦,忌讳云乱回纥使节的身份也不好当面发作,一张脸拉得老长,黑如锅底。
云乱见得窦鼎神情,如何不知他心系连蝉,然今夜与连蝉重会,已知彼此心意,也不做他想。思虑窦鼎到底是连蝉兄长,于是和颜悦色报以微笑。
窦鼎心中气恼,只当这回纥人以此示威,更是不悦,哪里还顾得上堂堂大唐卫尉卿的风度,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催促连蝉回府。
连蝉虽依依不舍,也不愿在旁人面前表露,回头对云乱莞尔一笑,便缓步走入府内。
云乱立于街头,目视府门缓缓关闭,方才转身上马,一路策马赶回驿馆歇息。虽然明日还要入宫拜会大唐天子,但今宵得会佳人,心潮起伏,哪里还睡得着?启窗外望,但见月色之中苑内那棵玉蕊花树皎洁如玉,思前想后,觉着冥冥之中就是这花树为媒,引出他与连蝉的十余载情缘,心怀谢意,于是翻身起来,唤驿丞取来丝绢彩帛将花树妥善相护,唯恐夜来风疾,折损了娇嫩花枝。
次日午时云乱奉诏入宫,朝拜大唐天子,献上若干财帛马匹和装盛于檀木盒中已经硝制的白眉可汗头颅。
玄宗龙颜大悦,加封回纥汗王骨力裴罗为怀仁可汗,赏赐金银财帛,于含元殿中大宴群臣,云乱为首的回纥使节各有封赏。
云乱幼年之时初到长安,便得玄宗青睐,时隔十余载,曾经的伶俐孩童已成了一方使节,气度非凡,更得玄宗喜爱,留于大明宫中数日,陪伴君王观看乐舞对弈,或是一同驰骋校场马球为娱。
云乱虽挂念连蝉,但也欣然陪伴玄宗,时有谈论唐回两地风土人情,尽力促成两地友好联系,这也是使节分内之事。
时过半月,适逢玄宗册封贵妃杨玉环,宫闱大庆,有无双美人相伴,每日莺歌燕舞,渐渐疏于朝政,对云乱的传召也不再那么频密。出得宫闱,云乱遣副使回国,将大唐天子的诰封赏赐押运回国,自己则暂留长安,一面等候大唐天子的传召,一面也多出时间陪伴连蝉。
虽然每日去常山公主府外接送连蝉惹得窦鼎异常不快,但热恋中的情人眼里通常只看得到彼此,而没有其他。
结伴出行,或信马由缰游历近郊山水,或双双流连西市的胡姬酒肆,在胡旋乐舞中消磨时光……
这般朝夕相对,两情缱绻,不觉已半年有余,两人情意更深,订下终身之约,然连蝉之母丧需守孝三年,终身之盟唯有等到来年开春守孝期满才可谐。
云乱与连蝉约定守孝期满便以回纥王弟的身份向大唐天子请求和亲,既可鸳盟得谐,也可促成唐回两地友好佳话一段。于是云乱修书一封,将详情细数,招来驿丞,派人快马加鞭送返回纥。
怀仁可汗得知王弟与大唐宗室出女相恋,自是有意玉成,昔日大唐与吐蕃、突厥都有和亲先例,回纥汗国立国尚浅,倘若成就此等佳话便是开唐回联姻先河,于大唐回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于是怀仁可汗下诏按唐例婚俗备上大批礼金财帛,交由专人押运前往长安。此时已到秋冬交替,沿路风沙颇大,比寻常季节入唐要多花许多时日,不过纵然如此,也可赶得上来年初春。
云乱身处长安城中,每日与连蝉相对,只怕时间过得太快,最恨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之时又要送连蝉回常山公主府邸。
然而每日皆有驿马带来消息,告知婚使行程近况,日夜企盼之时,却又嫌时间过得太慢。
这般患得患失却是情人们心中最真实的写照。
另一方面,窦鼎对连蝉也早有爱慕,昔日常山公主应唐昌之托将连蝉带回府中照顾之时本就有表亲联姻之意,窦鼎也把这美貌的表妹当做未来妻子的最佳人选,平日里嘘寒问暖自是不说,而今凭空跑出来云乱这号人物,心头自然不舒服。云乱身为异邦使节,窦鼎终不能对他如何,对连蝉呼喝制止又怕伤了感情,这般左右为难,在云乱与连蝉携手游历,笑逐颜开之时,他却酸楚难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来,唯有求助于母亲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如何不知儿子的心意,何况对连蝉非常喜爱,于是在儿子面前将此事应承下来,苦思良久,心中早有计较。
常山公主驸马亡于秋末,于城郊大慈恩寺中列有牌位,早晚有僧人诵经供奉,每逢驸马祭日,常山都会携子女前往拜祭,盘桓寺中半月。以往常山都未强求连蝉同行,这次却以病痛孤寂为由要连蝉陪伴遣怀。
连蝉素来对姨母甚是尊重,不好拒绝,欣然同往。因随行大多是常山公主府中女眷,云乱虽知连蝉要离开几日,也不好跟去,唯有暂别连蝉,强忍相思。
常山公主一行人在大慈恩寺一住就是大半月,若是往年早已回府,偏偏这一年眼看冬至将近,依然没有离去之意。
连蝉心中思念云乱,却无法抽身,只得每日里陪伴常山公主赏花读经对弈。窦鼎虽有公职在身,也时常抽时间来大慈恩寺小聚,对连蝉献足了殷勤。
冬至乃是祭天祭祖之日,每年玄宗都会依例去近郊祭天,一路凤辇华盖相应,侍卫官宦妃嫔宫娥簇拥,队伍延绵数十里。云乱得蒙圣宠,也在官员之列,旁证大唐天威浩荡。
祭天完毕,果然天降瑞雪,吉祥之兆。
玄宗每年冬至祭天后都会寻近郊名胜游览一番,此番更得贵妃杨玉环提议,摆驾大慈恩寺。
其实圣驾莅临大慈恩寺并非意外,常山公主常在宫中行走,自然知道玄宗最为宠幸贵妃杨玉环,事先奉上奇珍异宝,婉言相求。贵妃也是个伶俐人儿,何况现在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她提议要去大慈恩寺,玄宗自然言听计从。
一行人到了大慈恩寺,寺内的僧人纷纷前往迎接,常山对于玄宗到来一点也不意外,携窦鼎、连蝉一同前去接驾。
玄宗见常山公主也在,心想多日未见,正好闲话家常,于是吩咐众臣在寺外等候,只携了妃嫔皇子皇孙入内。云乱虽想见连蝉,也只好在外等候,不敢唐突天威。
皇族宗亲跟随玄宗入大殿礼佛,再登大雁塔游览远眺,而后被迎至花厅奉茶。
常山有意在玄宗面前提点窦鼎,提议由窦鼎在厅外做剑器之舞为娱,玄宗见外孙生得英武挺拔,心中欢喜,欣然应允。
贵妃与常山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提到有舞无乐,总觉有些遗憾。于是常山上前力荐连蝉,以琵琶伴奏。
玄宗擅长音律,众多乐器中最爱琵琶羯鼓,此时身处佛门清幽地,羯鼓奏来颇煞风景,于是吩咐左近取来平日所用的紫檀琵琶。
连蝉颇为惶恐,手抱琵琶叩拜玄宗,移步厅外,拂弦三声,只觉手中琵琶音色绝佳,果然是难寻的极品。随后弦乐叮咚,或急或慢,万种变化皆在那双纤纤素手。
闻得琵琶声,窦鼎拔剑起舞,漫天飞雪之中往来翩飞,连绵不断,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又如行云流水……
圣前献技,窦鼎自然是铆足了精神,姿势优美雄健。
随着连蝉琵琶声由急渐缓,窦鼎收剑于身后,结束了这场精彩至极的剑舞。
一曲终了,连蝉起身与窦鼎一起叩拜圣鉴,飘摇细雪中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温婉秀丽,恍若一对璧人。
玄宗龙颜大悦,对连蝉更是赞赏,一问才知是已故唐昌公主之女,思及亡女,心中更是怜惜,见连蝉年已十七还是闺中装扮,就寻思要为她觅一好夫婿作为补偿。
一边贵妃见得这个契机,哪里会放过,娇声言道:“皇上不见这眼前就是一段金玉良缘,却还到哪里找去?”
皇族众人都觉连蝉与窦鼎甚是相配,又见贵妃开口做媒,焉有反对之理,纷纷赞好。
玄宗也觉两人般配,都是自家血脉,亲上加亲更是美事一桩,未等连蝉开口已传旨赐婚,只待连蝉守孝期满就大肆操办此事。
连蝉立在当地,有苦难言,想要反对,但天威难犯,如何说的一个“不”字?垂首而立,点点珠泪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常山公主与窦鼎心愿得偿,自然欢喜,拉了连蝉叩谢皇恩,全然没看到连蝉低垂的脸上尽是悲切之情。
众人各自回宫,常山公主也打道回府,云乱于寺庙外匆匆见得连蝉跟随常山公主登上马车,只觉得连蝉脸色惨白,素如缟灰,心头更是不安,却不明就里。而官员队伍业已起步,跟随圣驾回宫,唯有亦步亦趋……
自此之后,云乱再没见过连蝉,每次去常山公主府邸拜会,都被家奴以抱恙搪塞,偶尔见得窦鼎,窦鼎一副踌躇满志之态,言语之间处处透着优越之感。
不久便是年关,怀仁可汗派遣的求亲使节也已经到了长安。
云乱着人安置随队而来的彩礼,更向大唐天子求见。
玄宗宠幸贵妃,疏于朝政,见得回纥使臣的拜帖,恍然想起许久没见过回纥王弟云乱,于是欣然在宫中梨园接见。
云乱偕同求亲使节到得梨园,只见玄宗皇帝正与贵妃歌舞为乐,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得圣上赐坐。
求亲使节伶牙俐齿,先行歌颂称赞大唐天子的不凡气度,继而委婉提出求娶宗室出女薛连蝉为回纥王弟之妻。
玄宗早忘了已将连蝉赐婚窦鼎之事,对唐回联姻之事也颇有兴趣,正要开口应允,贵妃一旁附耳过去轻声说道:“莫非皇上忘了已把连蝉赐婚常山公主爱子窦鼎了么?”
声音虽轻,却提醒了玄宗。
玄宗思索良久,面有难色,“唐回联姻固然有助于邦交,只可惜连蝉已经赐婚常山公主府窦鼎。我大唐宗室之中尚有许多品貌端庄的女儿,都可为回纥王弟的良配。”
云乱闻得此言,只觉得世界纷纷繁繁,喧闹一片,半晌回不过神来。
求亲使节见云乱神情颓然,知道此事不成,忙婉言谢绝玄宗,高声歌颂大唐天恩,和亲之事就此作罢。
云乱心头浑浑噩噩,与求亲使节一起拜别玄宗出了大明宫。求亲使节赶回驿馆修书将求亲被拒的情形告知怀仁可汗,而云乱则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头游走,不知不觉来到长安西市。
街边酒肆依旧热闹非凡,美貌多情的胡姬在酒肆中跳着欢快的胡旋舞,随着羯鼓胡笛的伴奏,旋动着婀娜的身躯,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物是人非,昔日与连蝉在此饮酒赋诗,旖旎情事历历在目,可惜大唐天子的一道诏书却硬生生将连蝉变成了别人的未婚妻。此时此刻,如梦初醒,种种甜蜜俱已成空!
云乱走进酒肆,早有殷勤的胡姬上前侍候,三杯三勒浆下肚,眼前早迷蒙在水汽之中……
恍恍惚惚之间听得一阵琵琶急奏,犹如春雷乍响,又如飞瀑惊泉,突然甩出一声长长的空鸣之声,原本喧闹的酒肆突然间静了下来。
云乱无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酒肆东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手抱琵琶的妙龄女子,旁边半卧着一个白衣士生,手里捏着一双筷子,轻轻叩击酒盏边缘,与那女子的琵琶声相应和。
那女子见云乱看向这边,也微微颔首报以一笑,手中琵琶轻拂,起了一个调子,却是坊间传唱甚广的《长相思》。
《长相思》出自乐府篇章,调子均一,所配的词却不一,坊间歌女传唱更是各有千秋。
只见那女子轻启朱唇,曼声唱道:
长相思,在长安。
烛尽漏残阑干冷,玉宇琼楼难成眠。
昔日垂髫墙头现,琼蕊枝头弄纸鸢。
青梅竹马花尤妍,岂料朔风扫旧园。
十载秋心托一物,广寒深宫锁婵娟。
漠北铁马逐云乱,玉郎封侯踏雪还。
女郎声音十分婉约,上阕唱罢,又连一阵清音伴奏,琵琶声声含情,旖旎到了极致。
云乱细细品味歌词,觉得似乎在有意无意叙述自己与连蝉昔日之事,不觉心念一动,转眼望向那个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那女子见云乱神情凄苦,微微摇了摇头,琵琶调子已然到了下阕,接着唱道:
明德门开十里烟,绮罗袖舞万花钿。
樊笼偶走金丝雀,故篱彩笺惜连蝉。
心曲且付青眼渡,情丝暂借笑颦传。
只道鸳盟相谐好,
谁料错配缘,泪染鸦巢遍。
泣问有心人,忍教对蝉一半迁?
歌声由欢畅转为幽怨,云乱听到“樊笼偶走金丝雀,故篱彩笺惜连蝉”一句,心头蓦然一惊,手中杯盏“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心头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连蝉的名字!
那女子一曲终了,手中琵琶已停,清音仍在反复吟唱:“泣问有心人,忍教对蝉一半迁?”
云乱心中豁然清醒,起身将一锭纹银扔在酒案,人早已狂奔而去……
那女子目送云乱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暮色渐浓的街角,轻轻放下琵琶,自酒案上掂起酒盏轻抿一口,转头对那白衣士生施施然言道:“他会带那姑娘走,柚兄你输了。”
白衣士生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颇有自信,“未必,未必。还未看到结局,鱼姬姑娘此言未免说得太满。”
那名叫鱼姬的女子也不强辩,只是抬手整了整额角的秀发,“那便拭目以待吧,希望柚兄输了可不要食言。”
白衣士生长叹一声,坐起身来正色道:“那是自然,我潇湘柚子岂是食言而肥之辈?”
酒肆中依旧是莺歌燕舞,喧闹非凡,没人察觉那女子和士生已然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长安虽大,自西市到北城的常山公主府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云乱一路飞奔而去,只觉得天色越来越黑,到得公主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前两个朱纱灯笼在檐下随风而摆,远远传来更夫悠长的呼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后梆子咣咣咣响了三声,居然是在报三更的时辰!
云乱心中微惊,适才出酒肆才过午时,一路奔来并未停留,从午时到子时,中间相隔六个时辰,居然一晃而过!
事有蹊跷,但对云乱而言,当下最重要的却是连蝉。
眼见公主府外四个守门的卫士都靠在门廊边的柱上,虽依旧站立警戒,但不时头脑微点,半睡半醒,颇为疲惫。
云乱转身闪进公主府旁边的暗巷,双足一点,已跃入府内,落在花园墙角。
夜闯公主府,本就有违礼法,若是失手被擒,自然逃不了图谋不轨之罪。但云乱此刻心中只有连蝉,便是再凶险,也是非去不可。
常山公主府庭苑繁多,更夹杂许多花园水廊,云乱对府中地形不熟,一时间也不知道连蝉闺房在府中何处。
府中自有侍卫家奴挑灯巡视,云乱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踮起脚尖,快速穿堂过府,直奔后苑。
刚转过一个花厅,又见一队侍卫过来,于是将身一纵,攀在回廊的梁下,看着众侍卫家奴挑灯自廊下走过,一个个精神困顿,不过是按例走走形式而已。
此时突然风起,继而大雨哗哗而下,众侍卫见风雨大作,纷纷退避,皆道这等风雨之夜,不太可能有人潜入,不多时都走了个干净,想必是湿了衣衫各自回房更换。
云乱轻轻落在地上,周围早已无人,只有雨声淅沥。如此这般更方便行事,云乱快步前行,转过几个回廊,只见一个小苑近在眼前,苑中细竹婆娑,在风雨中沙沙作响。
云乱心中浮起一分奇妙的感觉,快步走了过去,身上衣衫早已在风雨中淋得精湿也顾不了许多。
转过影壁,只见花木掩映中一段开敞的围栏,栏边的珠帘纱幔都未落下,房中未尝掌灯,一片幽暗中一个单薄的人影靠在围栏边的矮榻上,垂首静坐。天际交织的雪亮雨丝映出那人的脸庞,不是连蝉是谁?
自从上次在大慈恩寺外匆匆一瞥,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连蝉已清减了许多,默默静坐在栏边,脸上尽是悲切之色。这等寒冬夜雨,便是裹着被褥也觉寒冷,更何况这般门户大开,衣衫单薄地静坐深宵?
云乱心中怜惜,慢慢穿过花木遮蔽,走到围栏边,雨水掉在云乱身上,溅起更为细小的水花,染湿了连蝉苍白憔悴的容颜。
连蝉缓缓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云乱,隔着一道密集的雨帘,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两人近在咫尺,目光交汇,一时间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你么?”连蝉幽幽问道,脸上已湿成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云乱看着连蝉的眼睛,柔声说道:“我是来带你走的。”说着缓缓伸出手去。
连蝉喜极而泣,伸手抓住云乱的手掌,继而被云乱拉进那早已被淋得湿透,却依旧滚烫的怀抱!
两人隔着一道围栏紧紧拥抱,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彼此。原本急骤的雨丝不知不觉也变得温柔起来,淅淅沥沥,在他们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已经停止……
苑中寂静,只有偶尔枝叶上积聚的雨水掉落在花丛中发出简短的啪嗒声。
云乱与连蝉相拥于幽暗之中,身后的影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男一女,却是白日酒肆中唱曲的鱼姬和名为潇湘柚子的白衣士生。
鱼姬面露宽慰之色,转脸看看身边的潇湘柚子,悄声说道:“他二人情深意重,不久定会双双离去,回归回纥,柚兄是否愿赌服输?”
潇湘柚子叹了口气,“我等自然是希望他们鸳盟得谐,只可惜这老天未必会天从人愿。”
鱼姬闻言,左手微微掐算一番,眉头微皱,却不再言语,耳边听得远处云乱低声说道:“今日入宫向圣上求亲,才知道已将你赐婚窦鼎,事到如今我只好冒昧前来,若你应允,我们立即连夜出城,回归回纥,从此不再分离。”
连蝉听得此言,心中欢喜,正要开口应允,突然身体微颤,愁眉深锁,半晌轻声言道:“我……不可以跟你走……”话语未毕,已然哽咽。
云乱心中茫然,连连追问为何不可,却听连蝉言道:“圣上赐婚诏书已下,你若带我离开,则是抗旨欺君……”
云乱心头血往上涌,双手抓住连蝉肩膀,“我不在乎!只要我们离开长安,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样。”
连蝉嘴角浮起一丝悲戚的笑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圣上找不到我们,难道堂堂回纥部族也要和我们一起东躲么?”
言语虽轻,却如倾盆大雨,一下子将心神激荡的云乱浇醒!
诚然,忤逆圣旨已是大不敬,更何况是拐带宗室出女。若是携连蝉私逃,必定触怒龙颜,发兵追讨回纥。
回纥汗国虽已立国,仍是大唐属国,立国之初东征西讨战乱厮杀,才有如今的安定,岂能因为他一个云乱引发大唐和回纥的战争?
云乱心头此起彼伏,原本紧握连蝉肩头的手一点一点缓缓松开……
“不错……的确不可因我二人之事引发两国战事……”云乱黯然言道,“不如……不如我再进宫面圣,请求圣上将你改赐于我……”
连蝉早已止不住泪水,颤声道:“倘若可以,今日你求亲之时早就应允,须知君无戏言……何况……”
“何况什么?”云乱嘶声追问道。
连蝉的脸色更是惨白,“何况赐婚之事是姨母与贵妃娘娘一手促成,就算你开了口去求圣上,她们也不会让我们如愿……”
云乱神情凄苦,瑟声说道:“难道……真的让你嫁给那个窦鼎不成……”
连蝉无言以对,泪水缓缓而下,滴落在云乱手背上,带起一阵刺痛。
“只叹天意弄人……”连蝉缓缓转过身躯,不愿让云乱看到自己哭泣的容颜,“你走吧……天下之大,自然有比我更好的女子,莫要再牵念于我……”
云乱心中痛楚,眼见连蝉的背影微微发颤,想是悲泣不能自已,更是难受。“难道你真的可以放下我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