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落很早便深刻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学校里,到处都是漏风的墙。
她愿称之为看不见的妖怪在作祟。
那妖怪能第一时间发现秘密,尤其是那些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然后,妖怪会把秘密随风散播,吹遍学校,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当初,谭永德被抓走,谭落没和任何人说,结果不出两天,全校都知道警察跑来她家里,带走了她父亲。
初中时,谭落也算是一个好学生。乖巧听话,多才多艺,老师喜欢她,同学之间的关系也不错。
得知她家里出事,老师们接连安慰,班主任也给她做心理疏导。
她最好的朋友挺身而出,与那些骂她父亲是杀人犯的学生作对,她也一次次地解释,说自己的父亲没有杀人。
一段时间后真相大白,从此她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不对!根本不是这样的剧情。
因为帮她说话,谭落最好的朋友和她一起遭到霸凌,没多久,那个女孩突然转学,谭落再也没有见过她,更没能与她告别。
只有女孩的母亲专程来到学校,揍了那些欺负女儿的混蛋,最后,扇了谭落一耳光:“这全都怪你!扫把星!”
那位母亲咆哮着,痛哭流涕,说女儿寻了短见,差点没救回来。
她骂谭落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不是因为你!屁事没有!你才应该去死!”
谭落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她清楚地知道,错的根本不是自己,可是除了她,又有谁会来为此道歉呢?
后来,她学会了沉默和忍耐,再也不去解释什么了。
无论同学怎样对待她,她都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仿佛一个五感尽失的残疾人。
她的想法很简单,想着只要忍到高中毕业,去一所谁也不认识她的学校,或许,日子又会变得好过一点。
只是,潜伏在学校里的幽灵并不想放过她,那幽灵收到了老天爷的旨意,一定要她过得不痛快。
昨天李睿才找她聊完,今天谭落去卫生间,在隔间里听到二班几个女生说叶诗妤要回到一班的事。
一个女生问:“我们学校的重点班有名额限制诶,叶诗妤回得去吗?”
另一个女生说得很直白:“估计谭落会换到二班。她数学成绩太差了,每次在一班都是垫底,李老师不喜欢她。”
“谭落是谁?名字有点耳熟。”
“一个写字很好看的书法特长生,坐在池倾阳前面。”
“哇……特长生怎么进的重点班?”
“运气好咯,分班考超常发挥。”
谭落从隔间出去,走到水池前洗手。
那几个女生还在闲聊,根本不知道当事人近在眼前。
直到她走远了,有一个女生才问:“哎,你们认识刚刚那个人吗?不知道是哪个班的,长得还挺可爱。”
“不认识啊。”
一班的学生也在议论叶诗妤,听说前任学习委员要回来了,有不少人很兴奋。
没人得知这个消息从何而起。
谭落被书法老师叫走了,不在班里。于是大家说得起劲,不怕她听见。
几个男生凑在教室后头,其中一个是现任学习委员,叫沈文昊,他很喜欢在课上提问,大家都叫他“沈问号”。
沈问号和叶诗妤是青梅竹马,俩人关系很好,叶诗妤能回来,他是最高兴的那个。
他早就看不惯谭落了,嫌弃她拖班级的后腿:“老李怎么没早点行动?这都半个学期了,我们的平均分次次被她拉低!”
其他人虽然也欢迎叶诗妤归位,但是没像他这么口无遮拦。
田啸君撕开一袋薯片,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囫囵不清地问:“介消息,靠补么?”
沈问号一拍大腿:“靠谱啊!我去问过李老师了,他没否认,而是让我管好自己。这要是假的,他为什么不当场澄清?”
江澈远远听到他们议论纷纷,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这帮人怎么落井下石啊……”
池倾阳冷森森绷着脸,一言不发,指尖上转着一颗篮球。
江澈看他不急,自己先急了,狠狠一把拍掉了球:“我问你,谭落昨天回家说什么没有?”
池倾阳手快,把球捞住:“什么都没说。”
“这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她去二班?”江澈很焦躁,“我们去找老李说情吧。”
“你别逗了,”池倾阳差点想骂他没脑子,“老李只看成绩,她的数学全班最烂,一直是老李的眼中钉,怎么可能说得动?”
他重新把篮球顶在指尖:“而且老李也不会承认。他没有傻到直接撵走一个学生,这么做太容易落人口舌,肯定是想办法让谭落自己走。”
听到这里,江澈的脸色也灰沉下来,他讪笑了声:“池倾阳,你好冷静啊。”
池倾阳把转动的篮球停住,直视朋友,有些不悦:“你什么意思?”
江澈又问:“她走不走你都无所谓吗?”
池倾阳短促地叹道:“我们怎么想,没用。只要她自己无所谓,谁急都是白费功夫。”
沈问号那边是越说越来劲了,全班都能听见他喋喋不休:“一个特长生而已,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没点数?我要是谭落,可不会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一班这么久。”
池倾阳眸子一凛,使劲将球掷了出去,篮球飞得笔直,带出一道裹挟着杀气的阴风,擦过沈文昊的耳朵,吓得他“嗷”一声蹦起来。
篮球砸在墙上,“咚”一声巨响,全班登时鸦雀无声。
池倾阳溜达过去捡球:“对不起,手滑。”
他说得毫无歉意,甚至听起来像“你他妈活该”。
作为万年老二,沈文昊的成绩永远被他压过一头,早看他不爽了。今天又被公然挑衅,再不还击,等于颜面尽失。
于是沈文昊拍案而起:“故意的吧你!手滑能滑这么远?!”
池倾阳扬起下颌,神色矜慢,略长的刘海细碎垂下,为那张本就倨傲的面容又添了些阴鸷。
他冲沈文昊笑了笑,嘲讽拉满:“嗯,故意的,怎么了?”
两人之间激起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蒋雪跑来劝架:“别吵……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池倾阳没睬她,仍然盯着沈文昊:“你这么想念叶诗妤,怎么不转去二班陪她?普通班又没有人数限制。”
沈文昊脸红了:“你别乱讲!那你又为什么帮谭落说话?我看你俩有问题吧!”
他这一喊,蒋雪都不会劝了,她也想知道池倾阳和谭落到底有没有问题。
池倾阳刚要回怼,王翠星半路杀出,也加入战局,指着沈文昊张口就骂:“你个八嘎!还不是你先说别人坏话!”
她最喜欢看拯救世界的冒险类动画,一腔正气没处发泄,正好拿这帮唯成绩论的同班同学开刀:“因为有谭落在,每次文艺红旗都在我们教室挂着!”
文艺红旗是流动红旗的一种,奖励给黑板报最漂亮的班级。
王翠星是宣传委员。作为一名二次元,在她的带领下,一班的黑板报基本都是日式卡通风格。这种风格称不上独特,在别的班级也挺常见。
偶然间,王翠星从原来三班的学生口中得知,谭落不仅擅长写字,画画也很有一手,能用粉笔涂出水墨画的效果,堪称一绝。
这等神人哪能放过?
她拜托谭落帮忙出板报,本以为会被拒绝,结果这个少言寡语的姑娘意外地好说话。之后每期黑板报,都是由谭落主笔。
尽管谭落自己说她对水墨画并不精通,只是略懂皮毛。这点皮毛,也足够把流动红旗长久地留在一班了。
王翠星挥动印有乙女游戏男主角的扇子,指着沈文昊,扯开嗓子嚷嚷:“你们这些人,根本不记得别人的好!”
田啸君也在她对面,小胖子抱紧薯片,使劲蹭着凳子往后退:“别误伤啊……我啥也没说。”
这时,谭落出现在教室后门,手里拿着一本获奖证书。
她老远听见教室里闹哄哄的,像是有马蜂在飞。才进教室,她发现大家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刹那之间,马蜂死绝。
她很尴尬,自己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这一只脚踏进了门,另一只也不知道该不该进。
池倾阳朝她走过来,开口打破僵局:“这是什么奖状?”
谭落稀松平常地说:“之前写了我们学校的校训送展,下个月会在省博物馆展览,博物馆那边发了一本入展证书。”
“哇!省博物馆?牛啊!”江澈边夸边鼓掌,手都拍红了。
谭落赶紧使了个眼色,让他小点声。
沈文昊还是瞧不起她,故意嗤笑得很大声:“写几个破字,有什么了不起。”
谭落干笑:“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记者跑来采访。”
王翠星抓住重点:“有记者采访你?”
“嗯,南琊市电视台的记者跑来学校问了半天。”谭落笑得无精打采,“记者说,这是省博物馆第一次展出未成年人的作品,非要我谈谈感想。”
她回到座位,随手把证书塞进书包:“写字罢了,我没感想。”
江澈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而王翠星呲着牙,倒抽冷气:“少女……这么强的吗?”
谭落双手交叠,趴在桌上,刚才应付记者,着实已经用光全部气力。她不太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什么采访啦,感言啦,这些东西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只是喜欢写字而已。
王翠星还在夸她牛逼,谭落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什么,王希孟画出《千里江山图》的时候才十八岁,而我都快十七岁了,也只有这种水平而已。”
“凡尔赛!”王翠星说完又马上扑向自己的笔记本,“原来王希孟那么年轻?我得记下来,说不定写作文能用上。”
沈文昊撇撇嘴:“吹,继续吹。”
王翠星送他个白眼:“你先考过人家池倾阳再放屁。”
池倾阳傲然哂笑,适时地补了一刀:“他做梦。”
“操!”沈文昊炸了,“你们这是校园霸凌!”
没人理会他这一出贼喊抓贼。
上课铃响,周六的最后一节是班会课。大家不再互相伤害,赶在班主任进门前各就各位。
一般来说,李睿会用五分钟简单讲两句,然后把剩下的时间拿来上数学课。
结果今天他说了十几分钟还没说完,内容是关于期中考总动员,其言之凿凿,不明所以的还以为这帮学生下周要高考。
李睿说完考试的事情,突然看向谭落:“谭落同学在艺术方面很有造诣,人家能为学校争光,今天还有记者来采访她。你们没有人家那本事,所以得好好学习。”
“另外啊……”李睿拍了下讲台,提醒所有人注意,“最近有些传闻,希望大家不要受影响,专注于学习。每位同学都有不同的选择,大家管好自己。”
谭落全程扭头看窗外,面无表情。
还“不同的选择”呢……
从一开始,李睿就没打算给她选择。
一班没有傻子,各个都是人精。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李老师表面上是夸奖谭落,实际上,则是侧面印证了叶诗妤要回一班的传闻。
沈文昊暗爽,他回头瞪了池倾阳一眼,看口型,他还骂了“傻逼”。
池倾阳目不斜视,慢悠悠地冲他比了个中指。
沈文昊火气大,蹭地站了起来,把李睿吓了一大跳。
李老师拍桌子:“沈文昊!干什么你?发言先举手!”
沈文昊可不敢和老师顶嘴,挨了李睿的吼,他立刻蔫了吧唧地垂下脑袋,坐回原处。
班里的骚动,谭落不关心。凉风撩起她的发丝,扫得脸颊发痒。
归鸟的羽翅划破了天光,留下一道伤口。那伤口渗出橘红色的血,洒成夕阳。
她触景伤情,无声叹息。
能不能留在重点班,对她来说不重要。
可是,一想到之后不能和池倾阳坐前后桌,她又感到很难过。
谭落忽然意识到,自己坚持待在这里,好像也只是为了离某个人近一点。
而那个人突然戳了戳她的后背。
谭落:?
她坐直身体,往后靠去。少年的气息一下子贴得很近,她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对方触手可及的温度。
池倾阳压低了声音道:“晚上来找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