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谭落被闹铃缓缓叫醒。
她设置的起床铃是钢琴曲,舒缓温柔,不会在大清早把她吓一跳。
她按掉闹钟,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迷蒙的神情里含着醉倦。
刚才她做了个梦,梦中一情一景都很细碎。
梦里有人紧紧抱住她,二人视线交错,她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记得那个几乎将她勒碎的强硬力道,还有干净温柔的熟悉嗓音。
梦中人深情地唤她。
谭落……
她陡然睁大了眼。
心脏在胸腔里如惊鹿般狂蹦乱跳,冷白如雪的脸颊上潮红渐起。
“怎么会梦见他……”谭落懊恼地搓了把脸,翻身下床。
刷牙时她想,都怪池倾阳昨晚胡说八道,搞得她方寸大乱。结果,肇事者只用一句“我开玩笑的”糊弄了过去。
她脱掉睡衣,寒冷进一步入侵骨髓,但也托了这股寒气的福,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将荒诞的梦境抛在脑后,她换上校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帖放进书包里,那是古代碑文的拓印,用来临摹练习。
她所有家当都在这里,十七年来存活于世的痕迹甚至堆不满这间小屋。
屋子只有十平,每月租金五百。
池倾阳的爷爷很喜欢书法,经常去逛各种书画展览,见过她几次。
她在书法界小有名气。
得知她想租房子,池问海第一时间毛遂自荐,以极为低廉的价格把自家三楼的空单间租给了她。
这无疑解了她的燃眉之急,那时她正愁于旧房东坐地涨价,跑路无门。
为了答谢池大爷,谭落经常写字送给他。如今一楼墙上挂满了她的“墨宝”。
出门前,谭落打开她的小冰箱,拿出一袋面包。
这袋面包前天过期。不过对她来说,只要吃不死,等于可以吃。
她的父母离婚时签署过一份协议,母亲不必支付谭落的抚养费。
法院在执行谭永德的财产时,给她余留了维持基本生活的必要费用。她主要靠这笔钱过日子。
这钱数额不多,她得一分一分计算着花,所以过得格外拮据。
谭落上了初中就没怎么长个子。现在高二了,她还在穿当年的衣服和鞋子。多亏她爱护东西,用了这么多年也看不出老旧。
今天池倾阳起得比她早。
她刚到一楼,那人已经坐在门口,弓着背系鞋带了。
他微长的刘海因为低头而垂下,遮住眉眼。
“早。”少年首先跟她打了招呼。
“早……”她呢喃着应了一声,声音很小,然后她像是心虚一般,捏紧书包带子,迅速走到玄关处踩上鞋子,推门离去。
池倾阳凝望着那扇开了又合的门,神色晦暗。
他正要跟上,身后传来奶奶的呼唤声:“阳阳,你等会儿!”
李淑芳从厨房小跑出来,把一个铁饭盒塞给他:“我蒸了你最喜欢的红豆包,拿着去班上吃。”
“谢谢。”少年掂了下包带,“我走了。”
谭落在巷口等公交车,不一会儿,池倾阳也跟上来,站在她右边伸手可及的地方。
车站空寂,浓雾像是清晨里游荡的幽灵。曦光太浅了,尚且照不透这层厚重的潮灰。
只有他们立在站前,而她偷偷聆听着少年的呼吸声。
咕噜噜。
谭落饿了,肚子发出一阵悲鸣。趁公交车没来,她拿出面包,想咬两口垫一垫。
尚未撕开包装袋,面包被一双骨节清秀的手给抢了去。
池倾阳一下一下地抛玩袋子,笑得痞坏:“菠萝包,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抢到,”他把自己的饭盒塞给谭落,“我拿这个跟你换。”
“不换,还给我。”
“别这么小气啊,”池倾阳比出一根食指,“要不,我再请你一顿午饭?”
谭落黑着脸:“这面包过期了,你小心吃坏肚子。”
池倾阳敛去笑意,看了一眼保质期,然后摆出个抛三分球的架势,把面包精准地扔进垃圾桶。
“干什么?!”谭落当场炸了毛,“池倾阳!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过期了你还吃,你的胃是铁打的?”
很好,这下她的早餐飞了。
谭落气得牙痒,想拿眼前的男生磨牙。
池倾阳从她手里夺回饭盒,打开,往她面前一递:“你给我吃这个。”
李淑芳特别会做各种面点,白白嫩嫩的红豆包飘出一股香甜气味,勾引着食客咬它。
谭落很久没吃过这种好东西了,她身体里馋虫作祟,吞了吞口水。
可是红豆包只有两个。
青春期的男生吃起饭来如狼似虎。一个包子,池倾阳肯定吃不饱。
她挪开视线:“我不想吃。”
下一秒,包子被塞进她嘴里。
“赶紧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到了学校,谭落一般会直接去书法教室练字,直到快上早读才回班里。
今天她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
王翠星坐在她的位置上,眉飞色舞:“我都说啦,这部片子一定要去电影院看!唉……可惜引进得太晚,很多人都被提前剧透了。”
蒋雪侧着身子和他们聊天:“我之前在网上看过,周六和家里人去补票了。池倾阳,你去看了吗?”
池倾阳单手撑着下颌,水笔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来回旋转。他正在看一张表格,好像是报名表。
听见蒋雪和自己说话,他懒洋洋地抬了下眉峰:“没看。”
蒋雪说:“里面的歌很好听,应该很合你胃口,你可以听听看。”
“哦。”他应得十分敷衍。
王翠星掏出手机:“蒋雪,那个乐队还有另外几首歌也很好听,我都存进歌单里了,我分享给你。”
谭落见他们说个没完,于是小声提醒了一句:“那个……不好意思,快要上早读了。”
王翠星愣怔怔回过头,她习惯用一个小抓夹把刘海夹起来,露出光亮饱满的大脑门。
“哦哦哦!对不起!”她马上让开位置,对谭落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教室是单人单桌,每列之间并不贴靠。
谭落坐在最里面那一列的倒数第二个。
这几个女生正在聊的那部电影,是最近刚引进的一部日本动画片,剧情围绕两个互换身体的男女高中生展开。
有个很邪乎的说法,说是一起看完电影的两人甚至会爱上对方。以至于不少人都在想方设法邀请喜欢的人去看。
此时,池倾阳一下下按动着水笔的弹簧,说:“对了,谭落好像去看了那部电影。”
谭落身子一抖,后背直冒冷汗。
“轰豆泥?!”王翠星扑在谭落桌上,她没想到自己疯狂卖安利,竟成功卖给了这位。
在她眼里,谭落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根本不屑于享受看电影这样的娱乐活动。
“我好感动啊……”王翠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我问你啊,你最喜欢哪个情节?”
谭落眼冒金星。
老天爷……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更要命的是,池倾阳用笔杆戳了下她的脊背,说:“昨天刚看完,你不会已经忘了?”
谭落抖着苍白的嘴唇,脑子短路:“我得……得好好想想。”
蒋雪和王翠星都盯着她,半分钟过去了,王翠星着急地问:“谭落落……你有选择恐惧症吧?”
池倾阳凉飕飕的声音抵在她耳畔:“她还有健忘症。”
谭落感觉自己是热锅上的蚂蚁。
而池倾阳虽然不会做饭,但他擅长火上浇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呃……我觉得是——”
“早啊!”
活力满满的招呼声横插进来,打断了谭落的话。
教室后门进来个眼神澄澈的高个男生,短袖白衬衫,里边套了件黑色的运动背心,他的皮肤晒成小麦色,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
男生走到池倾阳边上,拍了拍他的背,把一袋麦当劳放在桌上:“兄弟,今早我爸送我,让我给你也带一份。”
池倾阳打开袋子:“替我谢谢叔叔。”
“客气什么呀。”男生笑着在池倾阳右边的位置坐下了。
王翠星顶着一张苦瓜脸跑去跟那男生撒娇:“江少爷……小的也想吃麦当劳嘛……”
江澈卸下书包,轻抖手腕,腕上那块价值五位数的运动手表跟着颤动:“下回吧,今天赶时间,早上麦当劳出餐好慢啊。”
谭落偷偷松了口气,十分感谢江澈分走了众人的注意力。
很好很好……
不会有人再问她昨天的电影——
结果蒋雪拔高了音量:“谭落,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她缓缓闭紧了眼。
真要命。
江澈探着脑袋,也来凑热闹:“你们在说什么?”
蒋雪和他解释了几句,王翠星委屈巴巴地对着手指,问:“谭落落,你是不是没有认真看啊……”
池倾阳哂笑了一声:“有些人可能压根没看。”
谭落的身子登时矮去一截。
江澈说:“看了的,不过,她刚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估计后面演了什么她都不记得。”
他话音未落,教室左下角那一小圈的人全都拧头盯着他,各个屏住了呼吸。
王翠星目光如炬:“有问题啊……”她贼兮兮一笑,视线在江澈和谭落之间扫了个来回:“你俩去看的电影?只有你俩?”
江澈挠挠后脑勺:“不是,还有几个初中同学,手里刚好有一堆票,我给了谭落一张。”
王翠星白眼翻上天:“我信你个鬼!你有票,你都不给池倾阳?典型的见色忘友!池倾阳,你和他绝交算了!”
池倾阳漠然道:“我对那种片子没兴趣。”
江澈打着哈哈圆场:“对啊……我了解他,他肯定不去,我也别自讨没趣是吧。”
大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他和谭落。
谭落死死咬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江澈在帮她解围。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父亲在服刑的人。
江澈有个表哥在那间监狱工作。
半年前,谭落去探监的时候,撞见江澈和母亲来给表哥送东西。
关押谭永德的监狱离南琊市有几百公里,谭落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江澈,那场面别提有多尴尬。
她恨这世界太小了,小到她的秘密根本藏不住。
那一刻,她蓦地想起初中的事。
当年,同学们得知她的父亲被警察抓走,谣言四起,最后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不懂事的初中生叫嚣着伸张正义,打她骂她撕她课本,拧开她的墨汁往她身上泼,嘴上大喊“为民除害”。
这些过往,谭落以为自己放下了。直到遇到江澈,噩梦般的回忆如洪水般汹涌扑来,把她冲得两眼一抹黑。
等到回过神,她才发现自己哭得声嘶力竭,江澈怎么哄都没用。
谭落只能一遍遍求他,求他别告诉同学们。而江澈对天发毒誓,他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目前为止,他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
早读铃响,嘈杂止息,学生们各归各位。
今早是英语早读。谭落翻开课本,一个字母都看不进去。
纠结了很久,她在笔记本上写下“谢谢”二字。
她把那一页撕下来叠好,凳子向后挪,悄悄把纸条放在池倾阳桌上。
“干什么?”
池倾阳的声音听着不太开心。
她指了指江澈那边,示意他帮忙把纸条传过去。
池倾阳接过纸条,没好气地捏成一团,抛向江澈的桌面。
谭落继续埋头读书,没多久,纸团越过她的肩头,掉在摊开的课本上。
她以为是江澈又要说什么,展开纸团,抹平。
上面居然是池倾阳的字迹:
[你是跟他去看电影啊]
作者有话要说:诶嘿嘿,有人看出来这章提到的电影是哪一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