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就这般随便让她留下?」和个女人独处,他会没有私心?
  「一开始我拒绝了,让她回去。」看到她气恼神色,他真要叹息了。
  他再忙也不该忙得没时间和她见面,透过中间人传话,明知这丫鬟对他有图谋,还让她钻了个空,给自己惹来祸端。
  如果玉儿不过来,他是不是无从得知她被蒙在鼓里,若是商大少再使把劲来抢人,等他忙完了,人也回商府了,他想再夺回谈何容易。
  错在他,过于轻信旁人,他活该被骂个狗血淋头,这下想让她再相信他,恐怕又要费一番功夫了。
  看他衣服坦坦荡荡的模样,真是个勾引人的妖孽!气上加气的安玺玉伸出一指戳向他胸口。
  大掌温厚地包住纤素小手,流泉般的笑声轻泻而出。
  「她问我天冬、女贞子、玉竹是不是补气祛痰,她说你最近痰多,她想炖锅汤给你补补身。」
  「哼!她说什么你都信,你这颗猪脑袋怎么不一并炖给我补一补,省得你隔着不用白白浪费了。」居然有人会笨得相信这种鬼话。
  「我让她走了,可是她又来了,每次都用你的名义送汤送茶送糕点,我不能说不,因为那是你的心意,我以为那是你的心意。」他不开口赶人,也不太理会她,除非话题绕到他所在意的女子身上。
  她有些吃味地无理取闹。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她的小心机,妖孽之所以是妖孽乃狡猾成性,这点消失你会摆不平?」
  「第一,我太忙了,忙得分身乏术,暂且搁下此事;第二,她是你的人,我不想你难过。」他的确可以处理得很漂亮,让人无从怨怼,但……
  巫青墨头一回发现他不是完人,面对事情的应变能力未如想象中敏锐,世事多变难以掌控,他太高估自己,才会让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演变成未来娘子的滔天怒火。
  「如果说我不太喜欢你的解释呢?推托之词人人会说,你确实让她留在你身边,而我对你的人品产生质疑,你以前说过的话在我心中全不存在了,我不相信你。」他若心里有她,不会让她亲眼目睹这令人难堪的一幕。
  深了几分的黑瞳忽地紧缩,幽黯沉郁。
  「弄壁,把胭脂丢出去,从这一刻起没有我的允许,她不得再踏入一步!」
  一直在旁准备适时帮主子说话的弄壁突地被叫到,愣了一下,「什么,丢出去……」呃,这样好吗?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实在狠不下心。
  「还不动。」他冷喝。
  弄壁一挺腰,大声地应了一声。
  「是。」
  原本还心存侥幸的胭脂在一旁看戏,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认为这件事两边欺瞒的事被揭穿了,她还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硬逼着巫青墨认下她,许她个衣食无缺的名分,就算安玺玉真改嫁巫青墨,她总还是个体面的妾。
  可是人家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一见到正主儿来了就急巴巴地赶过去,还要把她丢出去,没想过她也是一个人。
  为今之计只有抱着夫人大腿哭泣了,咬死了巫大夫始乱终弃,她这背主的丫鬟才有出路,让夫人为她做主,有个好归宿。
  胭脂眼波一动,刚要扑向安玺玉哭诉她遇人不淑的委屈,冷不防一只大脚朝她胸口一踹,她整个人往后飞出去,撞倒了叠成塔的竹箩筐。
  一口鲜红的血这么呕出喉间,染红了晒成干叶的药草,斑斑点点沁入叶脉,形成诡异的暗红。
  「……巫大魔头,你下脚也未免太重了,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闹出人命可要蹲大牢,等候秋决。」除非他后台够硬,有免死金牌。
  巫青墨面不改色地踢踢鞋底泥块。
  「以我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一时半刻死不了,抬远点,冻死在路旁就不干我的事。」
  「她是我家丫鬟。」好像有点不太厚道,她居然觉得大快人心,浑身舒畅……
  唉,她太不应该了。
  他垂眸瞧见她微扬起的嘴角,眼底阴郁稍微散了些。
  「你还要捡回去干活?」
  「呃,考虑考虑,她跟着我一起出商府大门,总不能无情无义的丢下她。」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地方好去,这年头被卖入大户人家为婢的姑娘家通常家境不佳,是爹娘眼中的赔钱货。
  「回春堂在金阳县缺个煮饭丫头,离此地五百里。」送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安玺玉侧目一睨。
  「你舍得?」
  他似在笑,弯起的乌眉却如出鞘的剑,寒气森森。
  「信不信我把人剁了喂狗,官府连问都不会问一句,认定为急症猝死,一了百了。」
  呼!她怎么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如果我决定不嫁你,你不会把我杀了烧成灰混在土里种花吧!」
  「玉儿。」他声润如玉,好听得令人忘我。
  「干、干嘛?」 她不自觉惊跳了一下,忽地觉得他比开膛手杰克更危险。
  「放心,我会和你种在一块,你说你偏好何种花卉?牡丹或是芍药,还是月季、海棠,一树梨花也不错,做鬼也能坐在树底下赏漫天洒落的梨花。」他笑得迷人,彷佛能和她合葬是件美好的事。
  「……巫青墨,你说你什么时候最疏于防备,一剑穿心能不能要你的命?」妖孽是邪恶危险的,不该存活于世。
  他笑咧一口白牙,眼泛柔光。
  「床上。」
  「床上?」
  「当我们翻云覆雨、几度春风后,你娇软无力地躺在我怀里,我的胸口离你最近,定能一刀毙命。」他愿将生命交到她手中。
  表情很呆的安玺玉看着他将素白小手执起,掌心贴着他心跳处,「咚咚咚」地规律声响让她为之轻颤。
  「你呀!真是妖孽,谁当了你老婆谁可怜,绝对逃不过你的手掌心。」
  「恭喜你了,玉儿,造福无数识人不清的女子,我只祸害你。」一低头,他吻住她花般柔嫩的朱唇,不让她逃开地按住后脑,深深吻入唇齿。
  「不好了,不好了,夫人,有一群人……好多人,夫人带了一群人往庄子里闯,脸色很差的要找夫人,夫人快点回去,不然徐嬷嬷就要给夫人跪下了……」
  什么夫人带了一群人,夫人要找夫人,谁又给夫人跪下了,明明夫人就在这儿呀!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牛家小妹到底在嚷嚷什么,教人全然摸不着头绪。
  香腮绯若朝霞的安玺玉抚着微肿的唇,眼神柔媚如丝,情不自禁轻轻捂住口。
  她的心很慌,脑子很乱,呼吸微急,千丝万缕的思绪如蚕茧,她找不到丝头也解不开,只能被困在乳白色的丝线里。
  他……他怎么吻了她?古人不是很拘谨,视礼教为依归,从不轻率,男女间的事只能在闺房里,一出房门便是正经八百的老古板,连牵牵小手都是踰矩的行径。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或者说,她为何不觉得厌恶,放任他一吻再吻的冒犯,甚至是鼓励把手插入他黑发,将他拉向她,更痛快地吻到嘴唇都肿了,她还听见他由喉咙间滚出的轻笑声。
  难道她爱上他了?
  她摇着头,想撇开脑子里的杂音,会在意、会嫉妒、会想一直看着他,即使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妖孽,她还是觉得他最好看,万人之中她一眼就能看见他。
  这是情生意动的感觉吧!精明的都会女子竟然栽在笑得像一朵花的男人身上,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挑重点说,你家夫人神游中。」一道温润的男声扬起,找回安玺玉飘远的神智。
  谁在神游,她在沉思。
  牛小妹看了看说话的巫大夫,再瞧瞧眼神娇媚的夫人,她喘了口气。
  「夫人,庄子来人了,好像是你娘家的人,徐嬷嬷让我来唤人。」
  「我娘家的人?」会是谁?
  顶着安玉儿身分的安玺玉其实很怕见安家的人,因为她根本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哪认得安家的老老少少,一碰面不就全穿帮了,所以她一直逃避和那边的亲人有连系。
  和离一事也始终保守秘密,尽管徐嬷嬷口中嚷着要让安家人出面讨回公道,可是她以不伤家人的心为由压着。
  如今他们找上门,不知所为何来,她真的有些担心,怕人识破她不是安家女儿,虽然她也姓安……
  「我陪你回庄瞧瞧,没人能伤得了你。」巫青墨轻拥着她肩头,看似清瘦的臂膀可靠有力。
  「不必了,自个儿家人有什么好见外,难道还会吃了我不成……」说是这么说,她忽地捉住他移开的手臂,颤笑地握紧。
  「帮我壮胆也好。」
  「壮胆?」她的手好冰,还抖着。
  安玺玉勉强挤出一丝涩笑。
  「如果友人拿戒尺抽我,你要挡在我前头护我。」
  戒尺?!巫青墨握紧了她的手。
  但当两人以视死如归的气魄回到洗花坞时,事情却大大超出安玺玉想象——
  面对声势浩大的亲友团,安玺玉得到的不是谩骂和狂吼,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拥抱,而是教人动容又眼眶泛红的泪水,一双双蓄泪的红眼睛让她彻底感受到有家人真好。
  她是被宠爱、被怜惜的,即使最疼爱她的祖母不在了,那不见皱纹、依然美丽如昔的娘亲,几个体型壮硕、哭起来像熊吼的哥哥、或端庄、或秀丽、或清妍的嫂嫂们,他们对她的心疼不是假的,总要摸摸她才放心。
  「娘的心肝呀!你受苦了,瞧,娘好端端的宝贝儿被那群狼心狗肺的畜生折腾成什么样,娘心痛呀!」
  「娘,我很好,没吃什么苦……」一只熊掌忽地往她背上拍,差点把她拍到断气。
  「妹妹别怕,商府的人敢欺负你,哥哥上门把他们全打瘸了,看谁敢给你脸色看。」安家大郎声音宏亮,胳臂有女子大腿粗,说他能一拳打死老虎都不稀奇。
  「是呀!妹妹,商府小子欺人太甚,把我们如花似玉的妹子当沙子踩,要是不给他一点教训,哥哥们对不起你。」安二郎抱着妹妹痛哭,比死了亲爹还悲痛。
  「我……」没你们说得悲苦,还过得相当优渥,光是赡养费就狠捞了一大笔,晚年生活不虞匮乏。
  「妹妹,我们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你不用替那小子掩饰,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我们见多了,你不回商府没关系,哥哥们养你一辈子。」安三郎语重心长,不停地以手背抹泪。
  「对,没错,哥哥给你靠,我们有饭一定先给你吃,养活妹妹是哥哥的责任。」安四郎拍拍胸脯,一肩扛起养妹妹的重责。
  安五郎也想开口说两句体己话,但他哭得没声了,被他家老娘一把推开,把瘦出尖下巴的女儿拉到身边,细细呵宠。
  「你们这群猴崽子别霸着我的小心肝,一个个粗手粗脚的,要是碰伤了,我割你们的肉来补。」粗汉子一堆,比不上娇滴滴的女儿。
  娘呀!你真是说了句人话,这几个哥哥真的很粗勇,大掌一拍她就去半条命了,多拍几下内伤惨重。安玺玉趋吉避凶地靠近安夫人,此夫人非彼夫人,是安玉儿的亲娘,也算是玉夫人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