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骨炭烧得噼啪一声,灯烛投来光影,将面前之人衬得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左肩处整片衣料晕开猩红的血,一点点往下蔓延,直至腰腹、整条左臂,都被血浸透得湿漉漉的,半边衣袍黏在他身上,修饰出痩劲有力的身形。
魏愁拭净了唇上的鲜血,黑眼珠盛满失望之色,空茫无神地缓缓转动。烛光落在他脸侧,在他目光凝向某处时,似是被点燃了一般,眼底又逐渐升腾起滚烫的狂热。
乐瑶缩在软榻角落里,瑟瑟发抖迎着他诡异的视线,嗓音发颤:“皇、皇兄,你流了好多血,要不要包扎一下……”
此前她还在马车上问他是不是脑袋有病,现在她确定了,皇兄可能病得不轻,她甚至不知晓是哪句话刺激到他了。哪个寻常人做得出,把刀往自己身上砍的骇人举动?
“血?”魏愁慢慢牵唇笑了。
倘若不看他的身体,单这张清绝的面容,就像是从九天神宫里走下来的。
乐瑶不敢去看那些刺眼的红,泪水模糊了视线,连身前的人影也变得虚幻起来。
却听魏愁压着兴奋的声线:“孤的血为何与你不一样?”
心跳一滞,乐瑶攥紧身上的毯子,听到这句话,差点以为他是不是知晓了什么。
她抑制住恐慌,小声说:“所有人的血都不一样。”
话音甫落,后脖颈突然抵上一个锋利冰冷的东西。
那把黑刃此时就贴着她的皮肤,似乎下一瞬就要割断脖颈。乐瑶浑身僵硬,心跳砰砰地响在耳边,泪盈盈地看着眼前人。
魏愁指尖沾了滴血,温柔笑着凑到她面前,“来尝尝孤的血。”
乐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泪珠堪堪挂在眼睫上。她想躲,但后脖颈上那把刀森冷地威胁着她,彻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微笑凑近。
魏愁苍白的指尖悬在她唇上,没有触碰,任由那滴血缓缓滑进她的唇瓣,绽开一抹艳色。
铁锈腥味混合弥漫在嘴里,乐瑶惨白着脸,一想到嘴里是血,她胃里就一阵翻腾,蹙眉几欲作呕。
“什么味道?”他收了刀,柔声问。
“想……想吐。”乐瑶满脸泪痕,伸手捂着嘴。
闻言,魏愁笑容渐渐扩大,用极轻的嗓音说:“你不怕孤杀了你。”
乐瑶一僵,看着他指过来的黑刀,颤巍巍地放下手。
在他阴恻恻的视线下,她忍不住打了个哭嗝,边哭边说:“你、你的血是甜的,比糖还要好吃……我不想吐,我一点都不想吐。”
魏愁:……
他盯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蓦地,脚边仿若有什么扯他衣袍。
低头一看,是只又胖又蠢的兔子,正在努力咬他衣角。
显然,乐瑶也看见了,她顿时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忍住肩膀伤口的刺痛,手忙脚乱地去抱起它。而后颤颤抬起湿漉漉的眼,弱弱道:“皇兄……玉芙它不是故意的。”
兔子哆哆嗦嗦钻进乐瑶怀里,乐瑶抖抖瑟瑟缩在角落,一人一兔出奇的配合,都拿通红的眼眶畏怯看着他。
魏愁饱含兴味地打量她们。半晌,“哐当”一声扔掉手中刀,他唇角弯了弯。
眼看着魏愁终于离开,乐瑶抱着兔子松了口气,也不管他的伤口包不包扎了,左右与她无关。
至少短时间内,她是不敢再找皇兄了。
盥洗一番,洗去嘴里那股血腥味后,乐瑶才舒服了些,唤了季随进来,犹豫着问:“吴青现在……如何了?”
“某安排妥当了,在您之前买下的宅子里,派人看管着。”季随道。
尽管有时刻意地不去想,但这件事始终像根刺扎在心上。现在只距离真相一步之遥,乐瑶却有些不敢去了,或许是怕那个答案被证实,届时背负着这个秘密,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心里直打鼓,闷闷地不再去想,索性暂且放在一边。她喝了口茶,转而提起一事:“纤凝呢?”
此前让他找纤凝来,谁知来的竟是皇兄。
季随:“某方才打听过了,纤凝似乎是被高娘子叫去了。”
乐瑶蹙起眉尖,高娘子找纤凝作甚?
她干脆起身去换了件衣裳,令人引路到高萤萤的院子。
刺史府修筑得典雅别致,四处假山流水,怪石嶙峋,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穿过一处飞檐彩绘的廊庑,前面婢女渐渐停了脚步,福身道:“还请公主稍等,奴婢进去告知高娘子一声。”
乐瑶向来脾气好,此时也只是点了点头,耐心在原地等待。
没一会儿,高萤萤便带着得体的笑过来,对她福了福身,率先开口:“公主可是来找您的婢女?”
乐瑶细声细气地说:“我听闻高娘子唤了纤凝过去,不知是有何事?”
听罢,高萤萤不好意思地笑:“倒不是什么大事,我今早路过花园与那婢女撞上了,回去时发现掉了根玉钗,便令人叫了她来,得知是公主的人,我也不敢叫她跪,就罚她站着。”
这话里话外,倒显得是她的不是,乐瑶抿唇没说话,听高萤萤继续道:“后来玉钗在别处找着了,我这记性实在不好,把这事给忘了,那丫头是个实诚人,一直站着没敢动,我直到现在才给想起来。”
高萤萤吩咐了身边婢女一句,才笑道:“我让人带她过来了,公主不会怪罪吧?”
这话还能怎么接?乐瑶嘴笨,加上性子软和,也不会与人吵。她安静地等着纤凝来了,见她好好的,只是站久了双腿有点发颤,才说:“那我便带她回了。”
高萤萤客气道:“我送公主。”
乐瑶婉拒了,回兰院的途中,她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
纤凝一五一十交代了一遍,与高萤萤说的大差不离,只有一句不同:“在花园时,高娘子问奴婢,太子殿下可否吃了那些糕点。”
纤凝现在还记得,她说没吃的时候,高娘子的眼神有多吓人。
一听到太子,乐瑶便想起他强迫喂她血的一幕,恐惧的感觉浮上心头,她不敢再多问,埋头慢步回到兰院,把季随和纤凝都叫到了跟前。
“送你们的。”她拿出之前买的剑穗和耳坠。
纤凝兴高采烈地接过菱花纹金耳坠,“多谢公主!”
季随望着手心里嵌墨玉的剑穗,喉咙动了动,低声道:“多谢公主。”
另一边,待乐瑶离开后,高萤萤倚在窗下,一想到太子没吃她亲手做的糕点,她便气闷不已,甚至怀疑乐瑶根本没将糕点送到太子手中,与那婢女串通好了来耍她玩。
越想越不顺,高萤萤阴沉着脸,蓦地一把挥开桌上的摆件,精美瓷器“咔嚓”一声碎个彻底,旁边服侍的婢女吓得赶紧跪下。
“去,叫我哥来。”她冷声吩咐。
婢女应声退下,约莫一炷香后,一名穿红着绿的郎君跨进门槛,埋怨的嗓音先至:“今儿个怎么想起找你哥来了?硬生生把我从美人乡里拖出来。”
高萤萤看他一眼,直入主题:“你觉得公主怎么样?”
这话把高伍给吓清醒了,他虽是溪州出了名的纨绔,可万万没敢打永安公主的主意。
瞥见他没出息的样,高萤萤嗤道:“怪不得父亲要重用高睿,就你这畏畏缩缩的,能成什么大事。”
高睿是庶长子,文采斐然,处处压他一头。听见这个名字,高伍就忍不住横眉竖眼,问她:“你想做什么?”
高萤萤冷不丁道:“药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事儿要是成了,父亲势必会高高地把你供着。”
想起公主娇美柔弱的容颜,高伍心念微动,但还是踌躇着道:“容我考虑一下。”
次日一早,乐瑶便乘马车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来的路上,她紧张得手抖脚软,闭目深呼吸好几次,摸着胸口的玉石,才逐渐缓过来。
待仆从打开门,一眼看见那名熟悉的老妇,穿着粗木麻衣等在屋中,布满皱褶的面容憔悴不已,抬头看见她时,眼里瞬间泛起了泪花。
“说说吧。”乐瑶攥着手心坐在一旁,勉力平静下来。
吴青语气哽咽着,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原来,乐瑶的母亲曾意外救过太后一命,被封为清乐郡主,侍奉在太后左右。清乐郡主生得一副极美的样貌,引得京城儿郎争相追逐,可就是这样的仙姿玉色,给她招来了祸害。
皇帝对她念念不忘,起初太后还在时,他尚且能忍一忍,等太后崩逝,他便对外称清乐郡主日日以泪洗面,随太后去了。实则将她囚于深宫之中,迫使她承欢于龙威之下。
吴青是跟随郡主许久的老人,只有她知晓,郡主在入宫时便有了身孕。郡主的情郎是外邦人,但再多的,她就不清楚了。后来郡主交给她那块玉环,找机会悄悄送她出了宫,只说,日后若寻得机会,将玉环交给她的孩子。
乐瑶安安静静听完,眼眶不知何时红了大半,她几次拭去眼泪,呼吸急促了几分。
原来阿娘和父皇并不相爱,阿娘受了那么多苦,怪不得……怪不得会投缳自尽。
心口阵阵抽痛,乐瑶指尖止不住地发颤,连带着肩伤都仿佛撕扯似的疼,她掩面,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哭了好一会儿,乐瑶清醒了些,知晓这里不能久留,眼眶红红地看向吴青,嗓音还带着点哭腔:“你和那群人什么关系?”
吴青知道她说的是谁,立即解释道:“我不认识那些人,他们用儿子威胁我,我迫不得已才……”
安静片刻,乐瑶擦了泪起身,让纤凝递了包袱过去,“这是给你的盘缠,你找个小地方,带着孩子安心生活吧。”
吴青接过,连连应声。
乐瑶方要转身离开时,脚步忽地一顿,目光惊疑地落在空荡荡的窗口。
——她分明看见一抹雪色衣角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