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轩窗半开,夜风凉飕飕地灌进来,灿亮的灯烛晃了一晃。
这时候,乐瑶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还要教他认字这件事。她面色讪讪,小声嗫嚅:“没去哪,就,随意逛了逛。”
魏愁眼珠漆黑,唇角弧度似有似无,轻声呢喃了句:“是吗。”
乐瑶忙不迭地点头,又想到自己还有求于皇兄,她小心翼翼抬眸,紧张地看着他问:“皇兄,你后日可得闲?”
“后日?”魏愁唇角微挑,“皇妹有何事?”
乐瑶绞着手指头,怯声说:“我……想和皇兄一同出去游玩。”
她说着揪紧了膝上的裙衫,一双水润明眸隐含期盼地看着他。
游玩?
魏愁好像从未听过这个词,他眼睫微掀,瞳孔黑漆漆的毫无光彩,却新奇地弯了弯唇,“好啊。”
乐瑶见他轻易地应了,便也不禁笑弯起眉眼来。
食盒里馥郁的香气溢散,一点点勾起馋虫,有时精神一松懈,就忍不住想吃东西。乐瑶眼巴巴地偷瞧了会儿,而后抿抿唇忍痛移开视线,就是这一转眼,她忽地瞥见雪袍下的一抹暗红。
“皇兄,你没有唤张太医来包扎吗?”乐瑶蹙眉看着他手背上凝固的大片血迹。
魏愁垂目睨了眼,无所谓地笑:“又死不了。”
见状,乐瑶眉头越皱越紧,忧虑地说:“你不疼吗?”
他摇头。
乐瑶纳闷,小声嘀咕:“我最怕疼了,一点伤都不敢受。”那么多血,她看着都疼。
蓦地想起什么,她认真仰起脸,软声提醒:“不涂药可能会留疤的。”
魏愁唇畔的笑缓缓敛去,脊背一点点绷紧,黑眸无甚温度地睨着她,“留疤又如何。”
乐瑶还真仔细思索了片刻,看见他丰姿秀逸的面庞,嗓音突然严肃:“留疤就不好看了。”
看着那无人问津的食盒,她补充道:“也不招姑娘喜欢了。”
她两条细长的眉皱起来,神情十分郑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说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魏愁微顿,忽然轻声笑起来,不再是之前那样披着虚伪的皮囊。他用手捂住半边脸,从喉咙里溢出闷闷的笑声,低低回响在寂静的夜里。
这低磁的笑声磨得人耳朵发痒,乐瑶揉揉耳朵,被他笑得有点懵,脸颊一层层涨红,抿着唇不知所措。
屋里的侍从都不由心中惊诧,永安公主与太子关系原来这般好!纤凝亦是对自家公主满心敬佩,居然能逗得凶名在外的太子发笑。
笑了好一会儿,魏愁才停下来,瑰丽的唇弯着,漆黑的眼珠像是笼了层迷雾。
他是笑够了,乐瑶却闷闷不乐的,感觉自己被皇兄嘲笑了,她明明是在好心地提醒他。
眼下时辰不早,她也气鼓鼓的,不想再待下去了,遂干脆提裙起身,别别扭扭地说:“我先回了,后日再来找皇兄。”
魏愁嗓音还残余着笑意:“嗯。”
临走时,乐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食盒,说道:“那是高娘子亲手做的呢,皇兄不吃吗?”
“孤不吃这些。”魏愁一个眼神也没分出去。
“好吧。”
乐瑶遗憾地点了点头,转身带着纤凝离开。
翌日,惠风和暖。
乐瑶早早地出府到了街上,边走边观察着两侧摊贩和店铺,直到看见某处摆放着玲琅满目的剑穗时,她才弯着眼慢慢走过去。
“老板,可否教教我如何编穗子?”她示意纤凝拿钱袋,直接递了一锭金元宝过去。
小摊贩眼睛都看直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颤着手接过,“可以,自然可以!”
他手脚麻利,细细给乐瑶展示了一遍。
乐瑶从没做过这些,有些笨手笨脚,从一大早做到日暮,天色都昏暗下来,她身子又不好,头晕眼花的,脸色苍白得不行,纤凝看得都心疼了,“要不交给奴婢来吧。”
她摇摇头拒绝,本就是要求助于皇兄,怎么能让人代劳呢。
约莫又是几柱香过去,乐瑶手都酸麻了,终于勉勉强强编成了,一个有点丑的……兔子。
她蓦地一拍脑袋,现在才反应过来,给皇兄的刀穗为何要编个兔子?
“孤不喜欢兔子。”这句话隐隐约约又浮现在脑海。
乐瑶苦着张脸,时辰已晚了,来不及重编一个,她看着手心里勉强成兔形的穗子,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回了刺史府。
甫一踏进院子,不知等了多久的李福就笑眯眯迎上来。
“公主,今日怎的这么晚回来?”他嗓音尖尖细细的,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女子。
乐瑶微微一惊,没想到李福这么快就来找她。
捏了捏袖袍,她勉强笑了下:“第一次来溪州,玩得忘了时辰。”
说完,她立即慌乱地转移了话题:“李公公可查到了什么?”
想起此事,李福道:“这些年高闻和周易确实来往密切,两人暗中捞了不少油水,除此之外……”他顿了顿,也有些疑惑:“高闻还屡次偏帮着一个商户,奴婢让人去查了,两家毫无关系,也不知他出于何种目的。”
商户?
乐瑶当即问:“那商户是姓葛?”
李福讶然瞧了她两眼,点头道:“是葛氏,公主如何知晓的?”
“偶然得知的。”乐瑶心里盘算了会儿,刺史和周易来往还能理解,可他帮着葛氏,就是为了打压李家?有何好处呢?
和商户来往,无非是为了钱,可高闻定然不缺钱的,那他要如此大量的钱财,仅仅是出于喜欢,还是有旁的目的?
乐瑶回想着和高闻寥寥几句谈话,他说,年轻有气力的灾民都转移去荆县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快得让人抓不住,乐瑶蹙着眉,她虽然没有想通,却莫名地有些在意荆县这个地方。
“李公公,你再带人去荆县查查,看能不能有所收获。”乐瑶现在没什么精力,只想先把李福支走再说。
李福看着她,应下了此事。
回屋喝完药后,乐瑶浑身乏力无比,蔫巴巴靠在软榻上,拿出那个兔子形的刀穗,放到眼前看了半晌,心里纠结得不行。
纤凝见她如此,便笑着道:“公主安心吧,您亲手做的,太子怎么会不喜欢呢。”
公主与太子兄妹二人关系应当还不错,太子无论如何也会领这个情吧,纤凝心想。
乐瑶瘪着嘴,又摸了摸胸口处的玉环,轻叹一声:“但愿吧。”
夜里落了点雨,乐瑶睡不安生,次日醒来时还迷糊得不行。
在纤凝服侍下梳洗换衣,又喝完苦涩的汤药后,她终于清醒了些,努力打起精神去见皇兄。
晨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在梅院等了片刻,乐瑶正困得打盹儿时,后方渐渐走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她使劲晃晃脑袋赶走睡意,转过身对着皇兄福了福,小声问:“皇兄,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约莫是没睡醒的缘故,她嗓音软绵得一塌糊涂,任谁听了都以为她在撒娇。
魏愁面含微笑,仍旧穿一身洁净无暇的白衣,身姿清雅脱俗,宛如山巅澄净的一捧雪。
他敛下纤浓的睫毛,温声道:“孤跟着皇妹,去哪都行。”
乐瑶眨了下眼,视线下意识落到他手里那柄弯刃上,玄黑刀身描绘着绮丽诡秘的金纹,紫电清霜。她不由想起自己编的那个丑丑的穗子,实在是,有些送不出手。
还是……不送了吧。
马车辘辘启行,地面溅起小水花。半个时辰后,停在了溪州最繁荣富饶的主街上。
行人并不太多,水患过后,商铺的东西也不好卖,乐瑶来时就想过了,她今日多给皇兄买点东西,还可以顺带缓解一些百姓的燃眉之急。
晴空万里,风和日暖。
两人一同走在街边,两侧不停有小贩吆喝,乐瑶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眼花缭乱,买了一堆奢贵精致的瓷器摆件,让人送到刺史府去。
然后转过头,看了看面容清和疏朗的男子,她试探着问:“前面有间成衣铺,皇兄,我们去看看吧?”
魏愁兴味地挑起唇角:“你要给孤买衣裳?”
乐瑶点点脑袋。
魏愁:“方才那些东西也是给孤买的?”
乐瑶再次乖乖点头。
魏愁垂目睨她一会儿,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笑。
“走罢。”
乐瑶眼眸亮起来,欢快地转身带着他前往成衣铺。
连日没有生意,老板娘正焦头烂额时,恰好见两名气度尊贵的客人进来,她霎时殷切地迎上去,“郎君姑娘要挑几件衣裳吗?”
乐瑶颔首,目光在那些精细华美的袍衫上一一掠过,做工自然比不上尚衣局,但在宫外已是极好了,她看向魏愁,也没指望他能挑衣裳,于是干脆对老板娘道:“把所有适合他尺寸的都包上,送到刺史府。”
如此阔绰的手腕,老板娘心脏狂跳起来,偷瞥了眼身姿清隽的魏愁,暗道这小倌也不知哪个勾栏院里出来的,样貌个顶个的好,竟被刺史府的姑娘看上了,今后可有福了。
她收回思绪,连连应声,麻利地忙活去了。
乐瑶根本猜不到老板娘复杂的想法,她强自镇定着,对上魏愁的视线,他唇角笑意未变,目光似乎能直直穿透她的心底。
心跳微微一滞,乐瑶慌乱地错开视线,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皇兄说这件事。
不多时,老板娘算好了价钱,乐瑶眼也不眨地付了一大笔银钱。
老板娘笑容满面,忍不住捡些好话来说:“姑娘和郎君可真是般配!”
正要离开的乐瑶一窘,连忙软声解释:“不是,他、他是我兄长。”
魏愁饶有兴致注视她这副窘迫的模样,唇角弯了弯。
老板娘啊一声,讪讪道了歉。
出了成衣铺后,乐瑶一路上又买了许多东西,途经那个剑穗摊子时,她顺带给季随买了一个。
直至天色擦黑,两人慢慢走到了一处粼粼的湖岸边上。
树木环绕,幽静雅致,乐瑶埋头思忖要如何与皇兄开口,前方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撞击声,她还沉浸在思绪中,揪着眉心走了两步。
细细的喘息落入耳畔,乐瑶蓦然回神,愕然地看向眼前一幕,脸颊瞬间红个彻底。
是一对野鸳鸯,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
两人本就一前一后地走,她突然停下脚步,后背贴到了男子冰凉的胸膛。
从侧面看,就像是娇小的姑娘被男子揽入怀中,紧密相依。
伴随着喘息声越发高昂,空气也愈渐燥热,乐瑶不小心瞥到一眼,心跳砰砰地转头就走。
魏愁比她高得多,自然也将这副场面收入眼底,他脸上没什么波动,像在看寻常事似的。
走了一段路,乐瑶都热意未消,她害臊得紧,偏偏这时,还听到魏愁略带疑惑的声线:“他们在做什么?”
乐瑶偷觑着他,确定他是真的不解其意,她虽然觉得奇怪,可却没心思多想,红着脸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的画面。
月华被繁密的枝叶切割成斑斑点点的光影,投落到两人身上。
乐瑶不想再与他议论此事,踌躇再三,还是拿出了自己编织的兔子刀穗,语气细细弱弱的:“皇兄……送给你。”
她眸中藏着些微的期盼。
魏愁用苍白的指尖勾过,映着月色看了眼歪歪扭扭的丑兔子,他轻笑。
“皇妹今日送的东西够多了,所以,是想让孤做什么呢。”
他眼珠漆黑,没什么情绪,却让乐瑶悬起了心。
皇兄果然都猜到了。
她睫毛颤颤,小声说:“我确实有求于皇兄。”
她将那日在吴青铺子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隐去了身世问题,只说她需要把吴青带出来。
说完,乐瑶小心翼翼抬眸看他,“可能会有危险,若皇兄不愿的话,我再另想法子。至于这些东西,就当……我补给皇兄以前的生辰礼。”
她都不知晓皇兄何时生辰。
魏愁唇边笑意浅浅,只轻声重复了一句:“危险?”
乐瑶乖乖“嗯”了一声,双眸晕着雾气。
“那孤去。”他随意道。
乐瑶眼前一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紧接着,就看见他拿起兔形刀穗,随手往旁边一扔。
她心脏一缩,指尖微微发颤,愣愣地睁着眼。
花了整整一天、从早到晚编织的穗子,就这样被随手抛弃,陷进了泥土里,雪白的兔子沾上土屑,变得脏兮兮的。
孤零零地混杂在土里。
乐瑶心脏仿佛被攥紧,眼眶一阵酸涩,嗓音细微发颤:
“皇兄……”
他若不要,明明可以还给她的。
这是她第一次做的呢。
魏愁似乎不觉有异,唇角依旧弯着,口吻淡淡地告知她:“至于这个,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