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绕梁,扣人心弦。
乐瑶睁圆了杏眼,觑着皇兄笑意吟吟的昳丽面容,他指节慢悠悠摩挲刀柄,看起来似乎真要履行方才的话。
“不、不如何……”乐瑶攥紧裙边,忙不迭摇摇头,她感受到舞姬时不时抛来的媚眼,心里直打鼓,生怕皇兄让她们血溅竹苑。
这些女子大多受生活所迫,不过听命行事罢了,扒皮剜眼这种酷刑,乐瑶想想都遍体生寒。
“皇兄……”
她试图讲道理,但实在嘴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泪盈盈的明眸望着他,脑袋里思索着对策。
魏愁拖动弯刀,与地面摩擦出一道“呲啦”声响,被乐曲掩盖过去。他唇畔含笑,看了看场中舞姬,悠悠起身,握紧了手中刃。
毫不知情的高闻见此一幕,不禁心生激动,太子果然也抵挡不住美□□惑。
然而还没待他说什么,就见永安公主也站了起来。
“这曲声扰得我头疼,高刺史,让她们下去吧。”乐瑶尽量绷着脸,手指紧张得发颤,没敢看身旁的人。
那些舞姬不知所措地停下,也不敢看太子了,瑟瑟发抖地垂下头。
高闻面色一僵,永安公主这是何意,是看太子不顺眼,不想让他舒坦?还是身子当真有这么娇气?
他一时半会儿没说话,想看看太子反应,却只得来李福阴阳怪气的笑。
“咱家年纪大了,耳力着实不好,方才永安公主可是说了什么话?”
李福是陛下的人,这些个宦官手段一个比一个阴狠,高闻讪笑了一声,哪还敢说什么,赶紧挥挥手让舞姬下去。
不仅如此,他还得忐忑讨好道:“永安公主可要回房休息?”
见那些舞姬离开,乐瑶稍稍放松,但她还是怕皇兄一会儿闹出什么事来,于是惴惴不安地往他身边挪,垂眸盯着那截白衣,小声说:“皇兄,今天还没教你认字呢,要不我们……走吧?”
怕被人听到,她靠得很近,特意压低了嗓音,比寻常还要轻软。
魏愁被打断了杀人的兴致,唇边笑意都变得阴恻恻的。
他眼皮半敛,睇着乐瑶紧张颤动的睫毛,半晌柔声轻笑:“孤听皇妹的。”
他没有刻意低声,这话落在寂静的竹苑里,众人思绪沉浮,神情各异。
……
此时璧月初升,府上婢女提灯在前面引路,乐瑶落后魏愁一步,垂头丧气地走着,步伐越来越迟滞。
两人的影子原本交叠在一起,缓缓地一点点拉开距离。
四下阒静,只余脚步声交织在耳边,乐瑶脸上表情忽然凶恶起来,趁没人关注她,低下头,悄悄往皇兄的影子上踩了一脚,把心中郁气都撒了出来。
掀起眼睫时,恰好撞入一双黑沉沉的眸。
她吓一跳。
魏愁不知何时转过身,唇角带笑斜睨着她,一身雪衣在月华下泛着冷光。
乐瑶心里七上八下,面色讪讪地偷觑他,也不知晓皇兄方才看见没有。
“皇妹为何要拦着孤杀人。”他轻声问。
两人遥遥缀在后面,婢女停在路边为他们掌灯。
乐瑶指尖颤了下,她的确不全是为了那群舞姬。
脑海浮现往事,她眸光黯了下来,低低道:“我不敢见血。”
……
十二岁那年,乐瑶在水榭亭台中,遇见掩面低泣的大皇姐,魏宁。
那时她甚少与旁人交流,因为父皇不允。正想回玉芙殿时,魏宁却忽地抱着她放声哭了出来。
断断续续地说,她看见自己未婚夫婿与旁的女子在一起。
翌日,乐瑶再次在水榭中看见皇姐,不过,魏宁这次准备了很多糖糕,是特意来等她的。
乐瑶小口小口地吃,听皇姐说起宫外的趣事。她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宫了,不由心生向往。
那日之后,两人时不时就会避开旁人,一起谈天说地。
花朝节后的第二天,魏宁羞赧地说之前是她误会了,如今她快要成亲了。
魏宁眸底溢满姑娘家的情态,乐瑶不禁笑着恭喜她。
只是这亲最后也没结成,魏宁死在了成亲前夜,是乐瑶亲手杀了她。
那是个极冷的冬日,大雪纷飞。
因为成亲要忙着好多事,乐瑶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皇姐了,大抵是成亲前紧张,夜里魏宁没忍住偷偷来玉芙殿找她。
两人见面,甚至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几名暗卫猝然破门而入,死死将魏宁押跪在了地上。
原来皇帝早有所发觉,就等着这一天。
寒风狂卷门帘,冷意从脚底窜入四肢百骸,乐瑶煞白着脸,手里被皇帝强行塞了匕首。
“瑶瑶,朕是不是说过,你要乖乖听话?”
她手脚发冷发软,哽咽着泣不成声:“父皇,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皇帝冷笑,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道,攥着她的手往前,刀尖对准了惊慌失措的魏宁。
看着皇姐恐惧的神情,乐瑶哭着奋力挣扎起来,想要扔掉匕首,但力量悬殊太大,无济于事,皇帝铁了心要以此来惩罚她。
“瑶瑶,到现在还要忤逆朕?”皇帝眸色阴沉。
琉璃珠制成的帘子被风刮得噼里啪啦响。
心里绷紧的弦“啪”得断掉,她浑身骤然失了力,红着眼眶恳求:“父皇,你杀我吧,求你放过皇姐,她明日就要成亲了,你放过她吧……”
“父皇,求你了!”她声嘶欲绝。
然而没用,什么用都没有。
乐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匕首捅进皇姐的身体,她耳边嗡鸣一片。
魏宁最后绝望痛苦的眼神,占据她的视野,鲜血源源不断涌出,染红了她颤抖的手。
……
刺史府将最宽敞舒适的兰院收拾出来,作为永安公主这段时日的住所。
乐瑶红着眼圈,随魏愁去了书房。
这段记忆被她刻意埋藏,如今再次提起,她依旧窒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乐瑶从未与旁人说过此事,今夜也不知怎的,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说了出来。
轩窗半开,两人一同坐在书案前,雪色袍角和樱粉色的裙裾逶迤垂地,偶尔被风带着,贴在一起,又分开。
夜色安宁,只有划过书页的窸窣响声。
魏愁唇边惯常含着笑,乐瑶抬眸时不经意瞅见,瘪了瘪唇,她并不指望皇兄能安慰自己,只是……
乐瑶闷闷地说:“皇兄,你别笑了。”
谁料,这句话却激起魏愁的兴致。
“你在命令孤?”
即便是坐着,魏愁也比她高出好多。
乐瑶微微仰脸,映着烛光,栗色瞳孔澄亮,她认真地说:“可以吗?”
嗓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无端透出几分可怜。
似乎是感到新奇,魏愁饶有兴致盯着她看了会儿,修长分明的指节轻点着案面。
一更天的梆子声忽然敲响,悠远绵长地回荡在溪州的夜晚。
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他轻而磁的嗓音——
“可以。”
他果真敛去了唇畔的笑。
乐瑶眨了眨眼,收回视线,低头翻找起简单的字词来。
正要划到新的一页时,指尖蓦地一顿。
皇兄方才说的可以,是可以不笑,还是……
可以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