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即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溪州,也要好几天的时间。
这夜,苍穹如墨,乌云遮月。
马车停在驿站门口,乐瑶面色苍白,在纤凝搀扶下走进驿站,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她身子有些吃不消,头晕得厉害,胃里也翻腾起来。
喝完药,躺在床上歇了会儿,乐瑶才揉着额角勉强起身,慢吞吞走去了驿站的后堂,看见在新窝里玩得乐不思蜀的兔子,她眼眸笑弯成月牙儿。
“小玉芙,平时怎么不见你胆子这么大。”乐瑶吃力抱起这只胖兔子,指尖戳了戳它毛绒绒的脑门,嘀咕道:“你是不是又长重啦。”
兔子不满地拿鼻尖拱她,湿漉漉软乎乎的,乐瑶笑着往后躲了躲,不经意间,从那双红眼睛倒映的景物里,好像看到有什么动了动。
心头一突,乐瑶下意识转身,目光紧张地巡睃四周。
驿站的后堂背靠一个小土坡,那里生长着一棵蓊蓊郁郁的大榕树,深褐色树干盘根错节,高矮不一,树须密密麻麻垂直而下,从她这个角度,能影影绰绰看见里面一个身形。
那一抹雪色清晰分明,乐瑶抱紧兔子,讷讷小声道:“皇兄,你也在这儿啊。”
说完才想起,皇兄总喜欢睡在树上,会不会是因为以前在边关条件不好,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
父皇那时为何要让皇兄去边关呢?
越往溪州走,温度也在逐步升高,夜里并不算太冷。
夜风徐徐,树须微微晃动,借着驿站里的微弱光芒,乐瑶大致看清榕树上的那人,他乌发披散在雪色衣料间,面容隽美出尘,宛若白玉雕琢,手里却是一把煞气极重的玄黑弯刀。乐瑶脸色有些发白,她还记得那夜皇兄用这把刀,砍掉了多少流匪的头颅。
恰好此时,树上传来敲冰戛玉一样的清越声线:“皇妹为何总是盯着孤看?”
微风拂面,乐瑶回过神来,老实说道:“皇兄很好看。”
她的嗓音天生很软,是让人听了会想欺负,但又不自觉惹人怜爱的那种。
魏愁不说话了。
夜间宁静,乐瑶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偶尔能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
乐瑶对情绪有些敏感,虽然皇兄没说话,她却隐约发觉皇兄心情不大好,是因为她夸他好看,他不高兴?
怀里兔子不安分地动了动,乐瑶轻轻揉了揉它,在原地踌躇片刻,慢腾腾地挪步过去。
魏愁察觉到了,停下擦拭刀身的动作,睨向那道纤弱的身影。
“皇兄……”乐瑶把兔子往上递了递,小声问:“你要不要摸摸玉芙?”
可爱的东西总能治愈人心,乐瑶以往心绪不佳时,抱抱兔子就会慢慢好起来,即便不行,也能分散注意力。
她仰着脸,睫毛弯弯翘翘,清澄的圆眼映着他的影子。
魏愁盯着她脸看了会儿,突然发觉,小皇妹的长相与皇帝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他不甚在意,目光移到那只憨态可掬的兔子上,弯唇轻笑:“孤不喜欢兔子。”
“这种胆小的生物,有何可喜欢的。”魏愁垂目睥她。
他不喜欢有肢体接触,不管是人还是兔子,那种皮肤温热的触感令他觉得尤为恶心,唯有阴寒森冷的尸体,才会让他稍有欢愉。
乐瑶一怔,蔫巴蔫巴地收回兔子抱在怀里,“噢……”
夜风缓缓吹拂,树须扫过她的脸,乐瑶瘪着唇躲了躲,而后又抬眸看他,犹豫着问:“皇兄不回屋睡吗?”
魏愁唇角弧度未变,慢条斯里划过冰凉的刀锋,没有说话,只轻轻摇头。
他的瞳孔极黑,像砚台里的墨水,不起微澜。
乐瑶收回视线,等走远了,她才用下巴陷进兔子的绒毛里,嘴里嘟囔着:“玉芙,我们好像被皇兄嫌弃了。”
又一连过了几天,乐瑶快要熬不住的时候,马车终于抵达了溪州刺史府。
暮色四合,刺史高闻携夫人及一对儿女,早早就候在了门口,见到走在最前方的两人,他脸上堆满笑意,极致热情地迎上去,“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永安公主。”
京城的人都清楚永安公主胆怯的性子,哪里会像刺史这样莽撞,是以,乐瑶一时间有点被吓到了,下意识往皇兄身边挪了一步。
魏愁往她那里睨了眼,不由哂笑。
怕别人,却不怕他。
乐瑶只是一时不适应,很快便反应过来,又站了回去。
她隐约察觉出什么,抬头瞧了瞧魏愁,他面上笑意浅浅,一副温煦有礼的模样,乐瑶想了想,小声道:“皇兄,对不起。”
上次包扎时她就发觉,皇兄可能不太喜欢被人触碰。方才虽然只是两人的衣裳摩擦了一下,但乐瑶怕皇兄生气,还是乖乖道歉了。
魏愁没明白她突如其来的道歉,正感兴趣想要开口问时,就见她避瘟神似的又往一旁挪了挪,留给他一个瓷白乖顺的侧脸。
两人间隔的距离,都快要可以站得下刺史一家子了。
见此,他指腹轻叩着刀柄上的纹路,什么也没说,面上笑容更是靡丽。
这幕场景落到高闻眼里,就是太子和公主果真不和,谁也不愿挨着谁,此番同行,约莫只是个意外。
而刺史之女高萤萤偷觑着太子,心中惊艳不已,而后才意识到不妥,心如擂鼓地垂下视线。
刺史府今夜设办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前往竹苑的路上,李福走在高闻的身侧,事无巨细地与他说了一遍永安公主吃食住行上的喜好和忌讳,末了,笑眯眯添一句:“这些都是陛下吩咐的。”
高闻暗暗咂舌,不过,也由此松了口气。
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想来,也掀不起什么水花。
宴上,由于太子和公主皆不饮酒,高闻便让人都撤了下去,而后附耳对小厮吩咐了几句。
食案上摆满珍馐美馔,但因为赶了许久的路,乐瑶提不起什么胃口,随意吃了点便放下银箸,轻声对高闻道:“据我所知,父皇每年都会拨银两治理水患、赈济灾民,这么多年来,溪州却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这是为何?”
席间安静下来,高闻、高夫人、魏愁等一众人都看向她,神情不一,乐瑶不由紧张起来,反思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高闻只是没想到她会关心此事,惊愣过后又笑道:“水患一年比一年严重,堤坝也修筑了,最后都无济于事。”
“至于那些灾民——”他一顿,“已经尽量将他们转移到粮食丰富的荆县,还有些尚未离开的,臣也让人在各地搭建了粥棚。”
乐瑶还没来得及好好思考他的话,倏然丝竹弦乐声悠悠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十几个身段妖娆袅娜的舞姬,个个媚眼如丝,跟随乐声起舞,有意无意地往太子的方向靠。
“她们都是溪州出名的角儿,保管能让太子殿下和永安公主满意。”高闻殷切道,他话虽带上了公主,眼神却只看向太子。
那些关于太子的传言他不是没听过,可总要眼见才为实,想来太子在边关那种地方待这么多年,应当也没见过样貌身段顶好的美人。
竹苑里曲声婉转动听,乐瑶蹙起了眉,心中浮起微妙的不适感。
百姓还在受苦受难,食不饱腹,刺史怎么还有心情听曲儿赏舞?
乐瑶从没指责过人,故而虽不满,却只是抿唇不言,转而看向魏愁。皇兄应当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可以顺势叫停。
两人座位比邻,侧头时,乐瑶清晰地看见,皇兄脸上意兴盎然的神情,她话到嘴边一滞,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魏愁转过脸来,对上那双委屈巴巴的圆眸,他微顿,柔声笑道:“小皇妹这副表情是何意?”
男子一身皎皎雪衣,清朗端秀,不远处的高萤萤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目光,脸颊微红。
传言果真不可信,太子殿下渊渟岳峙,文韬武略,怎会是个杀人如麻的煞神!
舞姬轻缓扭动着身姿,乐瑶闷闷不乐地看着,她没能在皇兄那里找到认同感,沮丧又失落,不禁去想,这天下男子可都是这般?
没有得到回应,魏愁歪了歪头,目光又移回那些舞姬身上,他唇角微弯,轻声道:“她们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孤。”
真是令人恶心。
“孤现在剜了她们的眼睛,再扒了她们的皮,”魏愁微笑着转头,问她:“小皇妹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