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不知为何,在听到她要去梵音寺后,魏愁便言笑晏晏告辞了。
那一身雪衣飘然,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
因时间紧迫,阿瑶没再耽搁,乘马车一路到了山寺侧门,有一名知客僧正要离去,见此,停下脚步,合掌歉然道:
“施主,时辰晚了,寺里无法接待香客,还是明日再来吧。”
乐瑶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来,她面颊虚弱泛白,焦急道:“我不是来上香的,我来……找住持问一些事,不会占用多少时间的。”
她才来过寺里没多久,这名知客僧认出她是永安公主,遂低头请她入寺。
梵音寺扫洒得很干净,地上连片落叶都没有,两人走了没多久,侧边临近山崖的地方,显出一处空旷的地带,正中有一颗枯死的树木,已经看不出是何品类。
那枯木不知是开山立寺前就有的,还是后来的僧人栽种的,看起来与云遮雾绕、仙气飘飘的梵音寺格格不入。
乐瑶只是无意间瞥见一眼,便收回目光,前方的知客僧停在一处殿堂前,转头与她道:“永安公主稍等。”
他踏进殿堂,应当是去询问住持。
方才马车行驶了许久,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入了夜,山上格外寒冷。乐瑶出宫时没料到眼下的情况,衣着显得有些单薄了,身子忍不住轻轻发抖,她按捺着心中迫切。
终于,殿门打开,知客僧走出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影,住持竟是亲自来迎接。
“永安公主深夜到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乐瑶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将准备好的说辞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才轻声道:“今日正巧出宫,想起上次那名妇人,生得有几分像一位于我有恩的故人,我想去确认一番,住持可知她家住何处?”
上回,住持说他曾为吴青之子诊治过,想来应当是知晓的。
以永安公主的身份,想找一个人何等容易,但那势必会惊动到陛下。住持不知其中缘由,但并未多问,他也无需隐瞒,直接告知了永安公主。
就在宁德坊的一个老巷子里。
乐瑶谢过住持,准备告辞时,大抵是看出她抵御不了夜间严寒,住持又道:“公主可要在寺中暂歇一晚?”
她不敢夜宿宫外,还得尽快赶回宫。于是婉拒了住持好意,走回到侧门外,却不见马车的影子。
此时月上枝头,山间树影婆娑,时不时发出哗哗声响。
那车夫不知是不是等得久了,见天色已晚便干脆离去。乐瑶不想往坏处想,又沿着山路走了一炷香,迟迟未见人影,这才相信那车夫果真离去了。
她本就病弱,吹了一会儿风的功夫,眼前已有些发晕,再加上这夜间寂静无人,乐瑶心生害怕,恐遇不测,想了想,还是准备回寺里去。
正要转身时,她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下林梢间,只能隐约看见一抹白衣,手提弯刃站在那里,姿态随性慵懒。
绝望之境乍逢皇兄,乐瑶对他的畏惧都转化成欣喜,几乎毫不犹豫地趋步走向他。
“皇兄,你怎么在这儿?”她早已有些体力不支,细弱的声音仿佛一吹就散。
夜间视野模糊昏暗,是以,乐瑶没有看清他袍底沾染的血色。
魏愁慢悠悠掀起眼皮,瞳孔漆黑如墨,连月光也照不进去。
适才在郊外遇上一批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叫嚣着要为钟明报仇,却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在他刀下死伤大半,剩几个人眼见不对,就往山林里跑。
魏愁杀得正值兴头上,自是追了上去,刚解决完这几人,就听见小皇妹弱唧唧的嗓音。
他心脏还有残余的颤栗,本是渐趋于平静,但因为看见她,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甚至愈演愈烈。
这种陌生的感觉太过奇妙,明明该是痛苦焦灼,魏愁却享受至极,眯了眯眼,慢慢弯起唇。
小皇妹若是早点来,他就能顺道把她杀了,现在他才杀完人,暂且没了这个兴致。
啧,真可惜。
魏愁没有回应她的话,乐瑶也没在意,毕竟两人的兄妹关系并未好到哪儿去,但在这荒郊野岭的夜晚,她还拖着病弱之躯,能有所依靠的,也只有皇兄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快要行至皇兄身边时,猝不及防地,有一股青草香都掩盖不住的恶臭钻入鼻腔。
与此同时,乐瑶脚边踢到一个软软的物体,她下意识低头一看。
溶溶月色下,一具死不瞑目的尸身掩在灌木丛里,鲜血还在从口中汩汩直流,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方向。
寒意瞬间流窜遍全身,乐瑶心跳几乎停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下意识扒拉住皇兄。
“皇皇皇兄,那里有、有死人!”
她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双腿一个劲往人身上环,眼睛紧紧闭着,由于惊吓过度还在微微喘着气。
魏愁的神情古怪起来,死人比他还可怕吗?
想法一闪即逝,他忽然意识到两人的姿势,低头,睥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皇妹。
她身体算不上温暖,还隔着两件衣衫,魏愁却感受到了一点点朝他涌来的暖意。
于正常人来说,乐瑶此时的身体其实是偏凉的,但对于一个没有体温的恶鬼而言,她现在就像一粒小火星,灼热又磨人。
他唇边弧度骤然加深,眸底闪动着兴奋的光泽,神情隐隐透着癫狂之色。
恶鬼最憎厌的,便是沾染上旁人的温度。
魏愁嘴角带笑,举起血迹未干的弯刀,周遭的风也变得凛冽起来,树木枝桠摇摇欲坠。
乘着风势,魏愁将弯刀对准挂在他身上的乐瑶,带着近乎疯狂的力道斩下,像是要连他一起也贯穿而过。
锋利的刀刃将将要抵上乐瑶单薄的脊背,借着如水的月华,魏愁忽然看见,她白嫩小巧的耳垂轻轻颤了一下,可爱得要命。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他蓦地收了力,兴致盎然地盯着耳朵瞧。
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吓的,乐瑶白玉一样的耳垂透着点薄红,宛如一块血玉。
方才只仿佛昙花一现,魏愁遗憾顿生。
是所有女子的耳垂都能这样吗?
约莫是太过恐惧,乐瑶几乎感知不到外界了,更不知后背上抵着一柄利刃。她眼圈红润,哽咽哀求:“皇兄,你、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泪珠啪嗒啪嗒落下的一刻,她的后脖颈倏然被人捏住,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道,把她扔回了地面上。
乐瑶没站稳趔趄两步,好死不死,正踩在了死者的小腿上,她还没来得及惊惶,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草丛上。
也就是这时才发现,这周围远不止藏着一两具尸身,血流淌一地,草叶是猩红的,连带着染上她的裙裾。
乐瑶手脚都不敢乱放,生怕触碰到什么,她抽噎着爬起来,泪眼模糊。
皇兄不知去哪了,大抵是扔下她走了。
万籁俱寂,风也静止,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和这些尸身。
乐瑶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害怕落脚又是一个死人瞪着双眼看她。
她捂着眨落泪水的双眸,心里后悔不迭。她就应该听父皇的话,乖乖待在宫里,干嘛要到处乱跑,让自己落到这样一个境地。
深宫里娇养的小公主向来众星捧月,从不用自己操心什么,乍然遇上绝路,独自一人时只会茫然失措。
就在不远处的一颗古树枝桠上,魏愁懒散靠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观察下方的小皇妹。
乐瑶哭了多久,他就兴致勃勃地看了多久。
他发现,小皇妹的眼泪永远都流不完,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她还在哭,好像今天就要哭死在这座山上。
等到终于看够了,魏愁轻飘飘跳下来,也没打算管她,准备往山下走。
没走两步,他又想起小皇妹颤颤的耳垂,脚步微微一顿。
片刻的功夫,乐瑶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就出现一道白色身影。
“走不走。”魏愁浅浅弯唇,笑得温良无害。
他面容清隽秾丽,或许是月色太过温柔,糅合了那股阴森森的感觉,星月映在他身后,那身雪衣都好似散发着莹莹的光,漂亮得世无其二。
皇兄不是丢下她了吗?
乐瑶并不知晓他方才的恶劣行为,以为皇兄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妹妹的,尽管只有一点点微小的地位。
但四周太昏暗了,她总觉得到处都是尸体,“皇兄……我有点怕。”
哭太久,软绵绵的嗓音都带了一丝哑意。
然后,绘金纹的刀柄递到她眼前。
魏愁握着另一头留有干涸血迹的刀锋,唇畔含着若有似无的弧度,那双眼睛依旧淡淡的。
乐瑶犹豫了一下,手慢慢放了上去。尽管魏愁拿了许久,刀柄依旧没有一丝温度,比夜还要寒凉。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中间横着一把长长的偃月形弯刀。男子握着刀锋,带着身后的小姑娘往山下走。
乐瑶低头,目光从手上的刀柄慢慢向上挪,看着眼前人宽阔挺拔的背影,急促慌乱的心跳缓缓安定下来。
浓荫蔽月,银华被切割得细碎,斑斑点点的光为他们照亮前路。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处广阔平坦的地面,远离了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四周只有浅淡的草木清香。
魏愁拿回了自己的刀,上面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他蹙了下眉,面无表情地跃上粗壮的树枝。
月光溶溶,乐瑶环顾四周,又转头看向树上的人影,小心翼翼问:“我们今晚不回宫吗?”
魏愁眼神古怪地睨她,“你要走回去?”
不等她说话,他又慢悠悠往后一靠,弯唇笑:“你走回去,也进不去城门了。”
话音甫落,乐瑶才忽然想起来,这么晚了,城门早就关了。她鲜少出宫,对这些事并不太清楚,怪不得,住持先前问她可否要在寺里歇一晚。
乐瑶又看向皇兄,他已经阖上双目,看样子并不打算管她。
她也不敢乱跑,干脆就走到他的那颗树下靠坐着,也闭上了眼。
有些冷,身子不由蜷缩起来。
明天兴许又得病卧在榻了。
父皇会不会知道她整夜未归?季随和纤凝应当会给她打掩护吧……
大概是今夜太过疲惫,意识很快就昏昏沉沉。
魏愁睁开眼,举起手来对着月光一瞧,上面仿佛还留有属于乐瑶的温度。
他唇畔不复笑意,恹然地用刀锋划破掌心,刺痛感瞬间掩盖住那抹余温。
鲜血溢出来,顺着指尖淌下,魏愁这才弯起唇,又往掌心划了一刀,轻微的痛感让他心脏颤栗起来,魏愁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刀接一刀往手上划。
不一会儿,整只手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再次兴致盎然举起刀的时候,下方忽然响起了乐瑶细弱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皇兄,我若不是你皇妹了,该怎么办……”她并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呢喃。
魏愁歪了下头,缓缓弯唇笑了。
他本来就没把她当皇妹。
反正,整个大梁都会成为他刀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