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瑶睡得正沉的时候,殿外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影。
月亮挂在垂枝樱树梢间,散发着朦朦胧胧的银晖,与魏愁手里那柄弯刃交织出冰冷的光泽。
值守的宫侍毫无察觉,他已经翻身进窗,黑暗占据视线。他皱了下眉,然后肆无忌惮地点燃了一盏灯烛。
摇曳的烛光昏黄,照亮了一小片视野。
挑开幔帐,魏愁睨着榻上女子柔美的面颊。她睡相乖巧,呼吸平稳绵长,鸦黑的睫毛长长翘翘,脖颈上垂着几绺微卷的发。
发色并不是纯正的乌黑,是深栗色,她睁着眼时,瞳孔颜色也是浅浅的。
魏愁清晰地感觉到心跳在加快。
从儿时第一次见面起,只要一看到她,他宛如死水的胸膛就会泛开涟漪,沉寂的心跳也会活跃起来。
除她之外,唯一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五岁时,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全身血液都似乎在兴奋地颤栗。
所以魏愁理所应当的,把心跳加快当成了迫切想要杀她的预示。
他慢悠悠扯起唇角,拿起通体玄黑的弯刃,抵在她纤细的脖颈。
只要再一用力,这颗脑袋就会飞溅出漂亮的血花,染红他雪色衣袍。
似乎想象到这个画面,魏愁勾起的笑意都真实了几分。
烛光投射出他的影子,床帐上显出一道扭曲阴暗的画面,像是屠夫举起屠刀,即刻斩下。
就在这时,透过昏暗的光线,魏愁瞥见她的软枕下压着一页书卷,其中明晃晃写着他的名字。
他眯了下眼,用力把它从软枕下抽了出来。
于是,正处梦中的乐瑶倏然一阵下坠感,猛地惊醒,嘴里还下意识喊了声“皇兄”。
四目相对。
方才出现在梦中的皇兄,正站在她榻前,手里拿着她之前看的话本,好整以暇地睇她。
乐瑶呆住了,还没想明白皇兄怎么在这里,就看见他低头翻了翻话本。
想起那上面写的什么,乐瑶的脸一点点红个彻底。
她刚紧张地张了张口,魏愁就把话本丢过来,嗓音轻轻柔柔的,语气不容置疑,“给孤念。”
乐瑶一噎,手颤着拿起话本,这是纤凝从宫外给她带回来的,只说是最时兴的,却没想到是编纂的太子的艳情。
她睡前无聊时随手翻了翻,正好看到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于是红着脸把它塞进了枕下。
谁、谁能想到皇兄会看到!还要她念出来!
乐瑶支支吾吾半晌,抬眼又看到皇兄充满危险的眼神,她身子都在发抖,泪珠子挂在眼睫上,眼圈红红的。
魏愁不耐烦了,嗓音轻飘飘阴恻恻的:“小皇妹?”
轩窗半开,寒风吹了进来,乐瑶哆嗦了一下,对上那双毫无情感的黑眸,“啪”的一声,她心理防线寸寸断裂。
乐瑶攥紧被褥,也不敢做假,只能极小声地念:
“柳娇被人下了药,此刻面色酡红,呼吸急促,身体燥、燥热得宛如置身火海,她忍不住拉开衣襟。”她语速很快,几乎是囫囵应付过去。
“魏愁……魏愁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女子鬓钗散乱,丰润的……胸、胸脯白得像雪。”
呜呜这是谁写的!!他哪来的胆子啊!!
乐瑶声音越来越小,脸颊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抬头,讷讷道:“皇兄……兴许只是恰好同名的。”
魏愁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似笑非笑道:“继续。”
她不该看的,呜呜呜,为什么她好奇心要这么重!
乐瑶深呼吸一口气,捏着纸页的指尖泛白。
“本就是他心爱的姑娘,这叫魏愁如何能忍,他征求了柳娇的意见,然后,然后覆……身……”
她的声线都在抖,后面的文字实在无法直视,乐瑶哭道:“对不起,皇兄,这是我派人去买的话本,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魏愁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他不是没见过人哭,那些被他折磨惨死的人时常哭得涕泪横流,瞧着便惹人厌烦。
小皇妹哭得……倒还算有趣。
魏愁捏了捏刀柄,盘算着要不要现在就杀了她。
“公主?”殿外忽然响起询问的声线。
方才换了班,侍卫季随过来时瞥见轩窗半开,顿时蹙起眉来。
乐瑶心跳一滞,虽说父皇早废除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律法,本朝民风也较为开放,但眼下这情况……实在惹人猜疑。
她赶紧出声稳住季随:“我睡不着,起来透透气。”
季随放下心,又不禁关切道:“公主身子弱,莫要贪凉了。”
乐瑶应下,等确定他离开了,才看向默不作声的魏愁,她现在只想把话本这事快点翻篇,提着一口气道:“皇兄,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乐瑶的眼眶还有点红,部分是被吓的,部分是被风吹的。
“杀你”两个字在魏愁唇边徘徊一瞬,他忽然弯弯唇角,改口道:“孤来收了你的话本。”
乐瑶:……
次日,惠风和暖。
乐瑶刻意地把昨夜之事抛在脑后,几经纠结后,去了月阁找那里的老太妃,隐晦地询问有关阿娘的事。
但结果不尽人意,父皇连个封号都没给阿娘,更没让人与阿娘接触过,老太妃对此事一无所知。
辞别老太妃后,乐瑶心绪有点低落,父皇那么爱阿娘,为何连个位分都不给呢?
宫中说不定有嫔妃知晓一二,但那些娘娘们都是向着父皇的,父皇又向来不准她打听这些事,倘若被发现还不知要怎么受罚。
现在唯一一条路,便是出宫去找那个叫吴青的妇人。
上次出宫去梵音寺,是她求了父皇好久,父皇才肯答应的,且安排那么多侍卫,乐瑶都无法去做自己的事。
她要怎么才能瞒着父皇,偷溜出去?
回到玉芙殿,乐瑶闷闷不乐,同时心里的那股紧迫感,让她有些焦虑,身边侍女逗她开心,她也只能勉强笑笑。
外面风光正好,乐瑶也不想在屋里待着,抱着兔子准备出去透透气。
纤凝给她披了件披风,乐瑶没让她跟着,沿着一路的樱树,边走,边戳戳兔子圆滚滚的脑袋。
“玉芙,你说不定就要没家了,可能以后都不能叫玉芙了。”她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是在说兔子还是说自己。
兔子听不懂她说话,只拿毛绒绒的粉白色耳朵蹭她。
乐瑶自言自语一阵,心里胡思乱想着,皇兄与父皇关系不和睦,且昨夜能避开她殿里那么多侍卫,眼下最有可能带她出宫的,似乎只有他了。
可她又想起那些传闻,皇兄看起来也确实不太喜欢她。乐瑶万分纠结时,耳边忽然传来丝竹弦乐声,夹杂着人声。
前方便是杏园,里面此刻宾客云集,大多还是郎君的声音,乐瑶性子怯懦,也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正准备绕过这里,怀里的兔子却忽然一跃而出。
转眼间,杏园门口就趴着一坨白团子,大抵也是害怕,它没敢往里面钻,只是鼻尖一耸一耸的,红眼睛亮晶晶。
乐瑶:……贪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不得已,乐瑶就贴着宫墙走,努力伸长雪白的手臂要抱走兔子。
结果,还是被人给发现了。
二公主魏琼玉正发愁怎么应付这些郎君,头疼时恰好看到门口的三皇妹,她眼睛一下就亮了。
“永安,你怎么在这里?”魏琼玉笑眯眯的,挽住她的手往杏园里带。
那些个郎君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乐瑶抿了抿唇,不知是不适应这样亲密的接触,还是不喜被这么多人注目,她神色有些慌乱,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皇、皇姐。”
见状,魏琼玉苦兮兮道:“永安,求你帮皇姐一个忙吧。”她添油加醋倒了苦水。
魏琼玉快十七了,亲事还找不着影儿,贤妃知晓皇帝不会管这个女儿,心里头着急,干脆设办了场小型赏花宴,只请了府上有适龄郎君的人家。
但偏偏魏琼玉心思不在这上面,被缠得头都大了,又正好瞥见乐瑶,便想借着与皇妹私话的由头偷偷溜走。
这要求并不难,魏琼玉满脸祈求地看着她,乐瑶抱紧了兔子,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好抿唇点点头。
魏琼玉笑逐言开,重新挽着乐瑶走进杏园。
郎君们三五成群,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们俩,尽管音量并不大,但乐瑶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还听到有人在悄声谈论今早朝堂上弹劾太子的事。
“你爹同你说了吗?昨日庆功宴太子好像把东宫侍卫全杀了。”
“还有这几年在边关,太子敌我不分,见人就杀,也引起了朝臣不满。”
“御史台全是弹劾太子品行不端的折子,说他疯癫残暴,有愧于储君之位,我还听说……”那郎君压了压声:“保不齐就要废太子了。”
另一个郎君满脸讶色,还不待他说什么,就听见小姑娘严肃的嗓音传来。
“皇兄身为储君,岂容你们在背地里乱嚼舌根?”
乐瑶声线偏软,即便已经很努力地板正起来,也依旧绵糯糯的。
在旁人听来没什么震慑力,但她可是陛下最疼爱的永安公主,没人敢对她不敬,那两个纨绔更是腿脚一软。
“永安公主,您、您听错了吧。”其中一人讨好道。妄议储君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乐瑶其实也有些害怕,毕竟第一回做这种事,心里有点虚。但她有求于皇兄,自然得站在他这一边。
“皇姐,我国律法,妄议储君是什么责罚?”乐瑶小声问,纤凝今日不在,只能问皇姐了。
魏琼玉沉吟半晌,对上皇妹期待的目光,她尴尬地憋了憋,最终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姐妹俩大眼瞪小眼。
“那……打五个板子?”
“我觉得太轻了,最少十个吧。”
“好,那就十个。”于是,那两个郎君就这么被侍卫拖了下去。
东宫,暗卫钟明把赏花宴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汇报给了太子。
魏愁倚在长榻上,雪色衣袍铺地,慢条斯理擦拭那把沾染过无数血腥的弯刀。
听到小皇妹的“光辉”事迹,他唇边浮起一个古怪的笑,掀开漆色长眸,兴致盎然道:
“你可要与孤打个赌?”
钟明身子一僵,便听这位阴晴不定的太子道:“就赌三日内,永安小皇妹会主动来找孤。”
他似乎很是笃定,黑眸里都是兴奋的光泽。
“你若输了,”魏愁慢悠悠翻转了下泛着冷光的弯刃,温和笑说:“就把头留下吧。”
钟明猛地一抬头,冷汗涔涔,太子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权利。
不用等三日,就在第二天,乐瑶便提心吊胆地来到了东宫殿前。
作者有话要说:阿瑶: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话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