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掌灯时分,乐瑶在宫婢服侍下拾掇打扮了一番,乘轿辇一路到了麟德殿。
朱甍碧瓦的殿宇,此时灯火通明,已有部分官宦早早到了,而李福也正候在殿前,见到她便赶紧迎上来。
乐瑶与几位大人互相见了礼,而后跟随李福进入殿中,拔步去了上首的位置。
那里摆放着三张金漆四方椅,皇帝皇后尚未到,乐瑶坐到左侧,迎着众人的目光,心里有些不自在。
底下宫人和官宦都见怪不怪,从去年永安公主及笄起,陛下就不顾朝臣反对,在大小宫宴的上首增添一个座位。
乐瑶其实也有点难以接受,但旁人不知晓,她却隐隐猜到父皇的目的。
她自小学的不是女戒内训,而是由父皇亲自指导,习四书五经,治国策论。
及笄之后,父皇更是想让她垂帘听政,乐瑶素来不敢忤逆父皇,但那次她实在心惊,壮着胆子拒绝了。
须臾,殿外就有宦官扯着嗓子报皇帝皇后到。乐瑶和其他官员起身,行礼相迎。
帝王帝后气场庄重威赫,两人隔了半臂距离,相敬如宾,行至上首,坐到乐瑶身侧。
等到所有人都坐下,这才惊觉,殿中有一处空缺十分显眼。
——那是太子的位置。
众官顿时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去瞥圣上的脸色。
乐瑶也有些意外,眼见着父皇神情冷峻,她想了想,小声道:“皇兄兴许有什么事耽误了。”
话音甫落,殿外就出现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肩披夜色,徐徐步入殿中。
众人视线如潮水沉沉向他压去。
太子穿着一身雪色曳地长袍,面容清隽俊朗,温润非常。整个人楚楚谡谡,丝毫不似传言里那位残忍狠戾的杀神,更像个白面书生。
即便顶着众多各异的目光,他依旧面不改色,唇边弯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步伐不紧不慢,仿若闲庭信步一般。
太子出生之时,太医诊断出他患有弱疾,便被抱到寺中调养,直到十四岁,又被陛下派往边关。
这其实是十九年来,众官第一次见到太子,一时间都愣住了,直到有人起身作礼,才犹如投石入水般,大家纷纷起身行礼。
皇帝目光沉沉地打量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面上不辨喜怒,指节轻叩在案面上。
魏愁站定在阶前,视线慢慢悠悠,巡睃着上首三人,迟迟未有动作。
不知怎的,乐瑶竟从那双漆色的瞳孔里,看出了一丝兴奋的意味。
那是一种,看到猎物即将落网的兴奋。
乐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而后察觉到父皇冷下的神色,空气近乎绷紧成一根将断的弦,底下人皆屏息凝神。
大殿陷入诡异的死寂,她抿了抿唇,心里有点害怕,但还是率先向皇兄行礼问安。
僵持的气氛顿时被她打破,魏愁像是恍然大悟,一一向皇帝皇后作了礼,目光最后落到形貌娇艳的女子身上。
乐瑶今夜薄施粉黛,面颊不再像白日里那样苍白,加之穿着樱粉色上襦,被暖融融的烛光一衬,倒也透出几分粉润来。
她本就生得美,素日病容都能让人惊叹,今夜更是让不少人情不自禁投去目光。
感受到那股侵略性极强的视线,乐瑶一阵头皮发麻,又想起太子厌恶美人的传闻来。
不待她说什么,便听到男子轻缓的嗓音:“永安皇妹。”
他尾音微微上挑,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又似是掺杂了迫人的危险之意。
听在乐瑶耳朵里,后背莫名爬上一层寒栗。
皇、皇兄好像有点吓人……
整场宴席,她都如坐针毡,总感觉有道似有似无的目光落在她头顶。
酒过三巡间,李福不知得了什么消息,慌慌张张地跑到皇帝身侧,也没避着她,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落到耳畔。
——“太子方才命人屠遍了东宫侍卫!”
整座东宫,现在血流成河,太子的人正在清扫。
皇帝目光骤然阴沉,他看向魏愁,正与魏愁饱含兴味的视线对撞上。
男子白衣玉冠,肤色是异于常人的苍白,薄唇却极红,拉扯出浅淡的弧度,烛光照耀下,有种近乎诡谲的绮丽。
乐瑶心惊胆战,悄悄抬眸偷瞥一眼,又迅速移开。
周遭空气都似乎阴冷了几许。
大抵是顾虑到太子此次战功赫赫,皇帝最终什么也没说,也没再安排人到东宫,但脸色着实算不得好看。
戌时,庆功宴结束,陛下赏赐了若干绫罗绸缎、珠宝字画。
官宦们退出麟德殿,乐瑶也与父皇告辞,正欲回玉芙殿,头顶却蓦地投出一片阴影,沉甸甸压下。
入目的是一袭雪衣,明明不染纤尘,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福那番话,她总觉得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意识到是谁,乐瑶的脖颈有些僵硬,她紧张地抬眸,与皇兄四目相接。
三月的夜晚尤带几分潮湿的寒气,阴森森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见到这一幕,还未走远的官员不由顿足暗忖,他们自然也知晓有关太子的传言,只是尚未得到证实,便抓心挠肝地想要得知真相。
四下阒静,看着那双宛如深渊的漆眸,乐瑶近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皇兄来找她作甚?
她脑袋里一片混乱,只迫切地想要打破这份沉寂,磕磕巴巴做了个万福礼。
“皇、皇兄万福……”
绵软的声线下,压着不易察觉的颤意。
魏愁忽然笑了,“小皇妹,你在怕我?为何要怕我?”
他直视着她,视线极具压迫性,乐瑶不敢看,手指绞了又绞,小声说:“我没怕……”
这话说出来实在没什么底气,但偏偏魏愁像是信了,没再讨论这个话题,转而意兴盎然道:
“契丹部落有个首领,生平最是喜好美人。”
乐瑶的小脑袋瓜忽然变得不太灵光,懵懵地思索着,皇兄这是何意?要她去和亲?
没等她想出个结果,便听他弯着唇道:“孤回京时,常听到永安公主扶助百姓的事迹,小皇妹既如此心善,不如也帮契丹首领了却个心愿?”
接着,乐瑶看见他漆眸闪过兴奋的神色:“那首领的头颅就在东宫,还没闭眼呢,小皇妹可要满足一下逝者的遗愿?”
男子嗓音轻跃,犹如一曲幽远动听的韵律。
——如果没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的话。
乐瑶呆立当场,她自小被父皇教导要以民为本,故而经常派宫侍出去济弱扶倾,永安公主的善名远扬。
首领的头颅……头颅……
脑袋里想象出各种血腥恐怖的场面,乐瑶整个人傻傻站在那里,耳边嗡嗡的,连周围的人什么走了都不知晓。
直到夜风轻卷,一朵樱花花苞摇摇欲坠,啪得落在肩头,她才遽然惊醒。
感官霎时回笼,听到纤凝担忧的唤声,乐瑶摇摇脑袋,闷闷道了句无事。
皇兄应当只是吓吓她的……吧?
正是暮春三月,皇宫里四处可见垂枝樱的影子。
乐瑶自小便喜欢垂枝樱,陛下得知后,费财费力把皇宫和皇家猎场都种满了垂枝樱,等到完全盛开时,整座皇宫都会是一片粉融融的景象。
除了禁止她出宫,父皇几乎无条件满足她所有需求。
思及此,乐瑶心中叹气,她现在最迫切的心愿便是出宫,找那个妇人问清楚。
玉芙宫,华灯莹莹。
乐瑶甫一踏进屋,一团白影便飞扑到她脚边,蹭个不停。
把这只胖乎乎的兔子抱起来,伸手陷进绒毛里揉了揉,乐瑶神色恹恹的坐着,不一会儿,纤凝端着碗臭烘烘的汤药进来。
“公主,该喝药了。”纤凝又捧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糖。
乐瑶随手拿一颗含进嘴里,端起碗喝药的时候,那兔子耳朵不安分地抖了抖,万分期待地往她手心里钻,想要她摸摸。
手一抖,汤药差点都洒了。
“玉芙,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去东宫里!”她“恶声恶气”地说完,看见兔子蔫头耷脑的模样,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不知是否是受了这句话影响,乐瑶今夜做了一个梦。
……
第一次见到魏愁,是小乐瑶五岁的时候。
彼时父皇亲自教了她丹青,她还没从阿娘离世中缓过来,于是画了一幅她依偎在娘亲怀里的画,线条歪歪扭扭的。
殿前栽有垂枝樱,小乐瑶把画埋在樱花树下,阿娘说这样是在向神明许愿,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她高高兴兴地转身,余光突然发现一道黑影,连带着有股熏人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在月华照耀下,一张残留凝固血迹的脸半明半暗,闯入她的视野。
小乐瑶养在深宫里,从没见过这么邋遢的人,他头发乱糟糟的,有些地方缠绞在一起,散布着几小坨红红的不知名物体。
发丝凌乱地垂下,遮住了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
场面其实有些诡异,但小乐瑶并不害怕,反而有些好奇,因为父皇不允许她亲近任何人,玉芙宫里只有数不尽的婢女和侍卫。
他是怎么进来的?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靠近了几步,一只脚踏进那片阴影里,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呀?”
杀你的人。
魏愁冷眼直视她,等她再靠近一步,他会用利刃割破她的喉咙。
谁料下一刻,奶团子毫无征兆地后退,小跑回到屋里,拿了些干净的布条出来。
她杏眼亮晶晶的,带着肉窝的小手握住他淌血的手臂,将布条一圈圈缠上去,丝毫没有小心收着力道。
完事之前,小乐瑶扯出两个小啾啾,看起来就像一对兔耳朵,只是还不熟练,包扎得有点丑。
梦境画面忽然一转,小乐瑶十岁了,她眼前的人也变成了一个挺拔俊朗的少年。
依旧带着满身的伤,却并不显狼狈,反而有种破碎凌乱的美感。
小乐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给他包扎的时候,忍不住猜想他的身份。
经常受伤的话,是一个小侍卫吗?
大抵是因为他生得好看,小乐瑶有点喜欢他,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许久没人应声。或者说,这两次见面,他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小乐瑶包扎的兔耳朵已经很熟练了,她放下少年的手臂,想了想,道:“那我便唤你常宁吧?”
愿他岁岁常安宁。
第三次见面,她被父皇抱在膝上,周围宫侍环绕,给她喂各种糖糕零嘴。
“瑶瑶,你太子皇兄来了。”皇帝说起这个人的时候,语气淡淡的。
小乐瑶没见过太子皇兄,兴冲冲地看过去,然后就怔住了,原来那个少年是皇兄呀。
可是皇兄身上怎么总是带着伤?小乐瑶看着他身处的地面,那里已经凝了一片斑斑血迹。
她愣愣抬眸,清清楚楚地看到少年眼里一瞬间迸发的怨恨。
她有点害怕,缩了缩手。
小乐瑶觉得皇兄好像不喜欢她,于是从宝库精挑细选,她拿出最大的一颗夜明珠,鼓起勇气准备送给皇兄。
第二日,她欢欢喜喜地去东宫时,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
皇兄已经去边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瑶:“玉芙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去东宫,做成红烧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