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山路那么长,经过多少绿油油的稻谷田坑,多少古松老树,遥惊燕歌莺啼。
遗憾月贞未能多看了疾片刻,那男娃又回到这马车上来了。仍旧吵吵闹闹地坐在当中,眼珠子向两边滚动,仿佛是为盯谁的梢。
山野里的蝉声一汪一汪地撕扯,像要扒了树的皮。前头有匹快马迎奔而来,到队伍前头,有个小厮打马下来。他撩着衣摆,与琴太太这头的管家说了两句,又赶去后头辆马车上禀报霜太太:
“回霜太太,晁爷爷使小的来回话。老宅子里头屋子席面都预备好了,只等太太奶奶小姐们到。祠堂那头也都收拾妥当了。”
晁爷爷是乡下的总管,既管着李家的田产,也管着老宅。李家与乡下亲戚们的事情,都由这晁大管家从中调停。实在调停不了的,再到钱塘县禀报两府。
丫头挑起帘子,霜太太半副尊驾嵌在里头,马车停住,颠了一路的肉总算风平浪静。她问:“告诉琴太太了么?”
小厮哈腰道:“跟那头的管家说过了。”
大老爷二老爷虽然在钱塘分了家,但回到乡下,仍是一家人。琴太太轮辈是大太太,按理该先回她才是。可二老爷在京里有官职,比大老爷强些,因此小厮先亲自来回霜太太。
霜太太不由得暗暗高兴。二老爷久居北京,常年不回杭州来,有个丈夫却守着活寡。他恐怕早将她这中年色衰的太太遗忘了。只有在这些场面上,她还能沾他的光,强过她妹子琴太太,受人格外的敬重与优待。
她微笑着点头,“晓得了,你亲自到琴太太车前告诉一声,她恐怕有话问你。”
那小厮跑到琴太太跟前又回了一遍,琴太太只问:“新大奶奶的屋子安置在哪里?”
小厮答:“按您的吩咐,安置在东南角,清静。”
东南角好,僻静,离叔伯兄弟们的屋子大老远。月贞是新寡,又年轻,长得还算出挑,可别大爷还没入土,就闹出什么笑话。
帘子放下来,跟前那冯妈说:“前头打发人先回乡下传话,我仿佛听见霜太太吩咐,鹤二爷的屋子也安置在东南角。”
琴太太打着柄月白纨扇,不以为意,“他是出家人,不要紧。况且他又是那个清清淡淡的性子,做和尚做得比那些得道高僧还守规矩。否则谁敢叫他跟月贞同舆?”
冯妈点头附和,“新大奶奶刚进门,不能给那些人带坏了。”
琴太太瞟她一眼,把一双圆眼阖上,靠着车壁怡然打扇。
车轮子复滚起来,她清瘦的身子跌跌宕宕,脑袋在脖子上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叫人不禁怀疑,她那细软的脖子是如何撑住了这圆圆的脸盘子,以及一笼乌云似的髻发。
下晌才到地方,这厢坊叫雨关厢。油光光的石板路不算宽,头上屋檐搭着屋檐,把路遮得更窄了些。
豁然来了这样轰烈的队伍,引来不少街坊瞧热闹。有些年长些的婆子媳妇是这里带去钱塘的,认得这些人,拉着寒暄两句。队伍朝前走了,便依依不舍地撒开手赶上来。
李家的老宅在厢里的主街,拐弯的路口立着座牌坊。月贞将帘子挑开条缝,看见牌坊上所刻“惠及桑梓”四字。底下围着一堆人,几个穿黑缎直身,戴靖忠冠的老者立在人前。
一行人下车,由琴太太霜太太领着几位小爷上前拜见。了疾也在里头,月贞歪着脑袋在人堆里寻到他迥不犹人的影,适才把脑袋安心地与众女眷垂将下去。
前头“太爷叔公”的一阵称呼后,月贞跟着人往两扇漆黑的大门往里进。
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进门没几步,就听见一把老嗓子“吭吭”咳两声,吩咐道:“晁管家,先安置太太奶奶小姐们回房暂作歇息,席面摆出来,再请她们用饭。”
这些老头子都是李家的近亲,虽不住在这宅子里,但因李家爷公辈没了人,若遇大事,他们说话还是很有分量。
晁老管家一招手,便有几个婆子来引路。珠嫂子不知几时站到月贞身边,将她搀着,耳语道:“饿了吧?再捱捱,晚些就开席。”
两个后头还跟着三个拿行礼的小丫头,一道随那婆子去。走到处洞门底下,月贞回头望,见了疾与众爷们跟着几位老者直直往前头的洞门去了。
珠嫂子说:“爷儿们要先去见过祖宗。”
月贞扭回头来,跟着到东南角的一处房子里。但见花墙浓苔,翠荫密盖,洞门底下进去,有两间屋子。前头又一洞门,进去又是两间屋子。
前头带路的婆子一行领着月贞进屋,一行解说:“贞大奶奶就住这里,这里静。外头来往客多,吵得很。前头那两间屋子是鹤二爷住的,正好他也怕吵闹,你们叔嫂在这里做个伴。”
月贞正跨门槛,悬着脚,扭头将中间那堵花墙望一眼。金乌正挂在上头,照得瓦上金黄一片。
那婆子引着将屋子里外转一圈,算是交差了事:“倘或还缺个什么,奶奶使人吩咐一声。”
这是客套话,祖宅的人与钱塘的人各成一派,况且月贞又是新进门的,家世也不好,未见得真重她。但她说完话,还站在罩屏前不走。月贞只道她还有话说,却见珠嫂子在包袱皮里掏一掏,掏出半吊钱来塞在她手里,这才笑呵呵地福身走了。
掏的自然是月贞的月份钱,每月十五两银子。吃穿都在官中,这些钱多半是留着赏人或外头开支用。
月贞到此刻还有些不大习惯,憋着一点气坐到榻上去,“怎么老宅里这些人也是这样?分内的事情也要赏钱。”
珠嫂子赶丫头进卧房归置带来的细软,陪月贞坐在榻上,悄声道:“这些人每月领个死钱,难得逢年过节太太们回来一趟才能得个额外的赏。你不给,分内的事也给你办不好。”
“两位太太跟前他们也是这样?”
“那他们还不敢。”
月贞不高兴归不高兴,也不能多抱怨什么。人人都如此,她新来的,更不该有话说。
正发闷,听见隔壁有动静,却比她这里热闹得多。想也是小厮领着了疾过来。月贞微微挂起唇角,跑到屋外,扒着洞门露着个脑袋看,果然是个家丁引着了疾进了第一道洞门。
那家丁眉开眼笑的,像是引着招财进宝的佛爷,“鹤二爷,还是您从前的屋子,清静。新做了一条卍纹锦被,您进屋看看好不好。”
了疾点了点头,“有劳,你去吧,不耽误你的事。”
那家丁笑盈盈转背去了。月贞不服气,趁人没了影,洞门里钻出来,后脚跟着了疾进了他的屋子,“你给他赏钱了么?”
了疾站在罩屏底下回身,略微须臾才领会她的意思,笑着把头摇了下。
月贞将双手背着,贴着门板,低着脸哼了声,“不公道,怎么我做大奶奶的要给,你做二爷的不用给?”
了疾待要答,偏珠嫂子也进门来,偏着脸笑月贞,“鹤二爷是霜太太的心肝儿子,这些人办好了这里,到霜太太跟前去回话,太太一高兴,能少得了他们的好处?”
话音一落,便来拉月贞的手腕,“回屋去换衣裳吧,瞎跑什么,一会要开席了。”
月贞轻轻旋踵,见了疾点了炷香供奉长案上的佛像,搁下他的木鱼念珠,走到罩屏里头去了。她积黏着目光,到底将珠嫂子的手挣开,走去扒着卍纹镂空罩屏,“鹤年,我瞧瞧你的屋子好不好?”
了疾将一只袖摆出来,“大嫂请。”
珠嫂子在门首,欲待劝说,又怕说了反倒显得她多心,只得招呼着去了,“你瞧过就回屋里来,一会就要开席的。”
月贞应声走进罩屏里头,见榻上铺的鹅黄软缎裀辱,前头有一张髹黑的红木桌子配着几根梅花凳,摆着几样茶器。墙角有只瀹茶的炉子,卧房的门帘子是靛青色,没有纹饰,但料子看得出是上好的。
了疾解了袈裟,将炉子搬出来,熟稔地寻了火引点炭瀹茶,“大嫂请榻上坐。”
月贞却不坐,一步一步跟在他背后踩他的影子。嗅见隐隐檀香,不知是他身上的香,还是罩屏外那炷香。
她歪着脑袋瞅他,“你跟前也不要个丫头伺候?”
了疾回眼轻笑,“出家人,行走起坐皆是修行,不必人伺候。”
临眺苍茫,隐映残霞。起了风,蝉声渐渐消沉下去,花墙上的爬墙虎簌簌地振着叶,密叶底下仿佛有无数的爬虫在活动。
月贞跪在榻上扒着窗户看,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她将两条胳膊搓一搓,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太阳落山后,这里比钱塘冷些。”
恰逢了疾瀹好茶来搁在炕桌上,“吃杯热茶。雨关厢不大,四面环山绕水,入夜就会有些凉。大嫂该多添件衣裳才是。”
月贞刚换的衣裳,一件白绫纱长襟,银双色百迭裙,乌髻里簪着一朵小小的素白绢花,也不能浓妆艳抹,过来时只在唇上涂了层淡粉的胭脂。
呷口茶,那胭脂便抿上一点在天青色的盅口,像落在湖水里的红粉。她转着眼珠子问:“缁大爷与霖二爷住在那里?”
缁大爷是了疾一母同胞的亲大哥。霖二爷则是这边大老爷与琴太太生的,都是月贞的叔伯兄弟。
这两人皆已成婚,只是热孝其间,夫妻不能同房。规矩是这样,但关起门来,谁晓得他们夫妻的事。只是到了乡下,当着好些族中尊长,好歹要装个样子,都分了屋子睡。
两位奶奶的屋子就在他们这前头不远,月贞还不及去走动。
了疾回说:“缁大哥和霖二哥还有惠妹妹的屋子都挨着两位太太的屋子,有事好商议。”
“你们这老宅子真大,方才我跟着婆子过来,弯弯绕绕的,一路好多屋子。”
了疾静静坐在榻上听她抱怨,剩一件黑莨纱大袖袍,透着层白锻里子,黑白交锋着岑寂在他身上,如同是被他驯服的魑魅魍魉。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是改文案,小可爱们就当没看见,随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