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叶家大门支开一条缝,一位女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边走边朝周围打量,沿着墙根迅速拐至大榕树下。
“春桃,在这儿呢。”榕树底下的男人见她来了,露出半张脸悄声唤她。
春桃往榕树后头一钻,对男子嗔怪道:“你怎么不选个好点的地方,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你这么紧张干嘛,不就是出来一趟,你这个做贼心虚的样子,小心哪天自己就露了马脚。”男子嗤笑道。
春桃神色稍缓,塞给他一张纸条,男子则掏出一锭银子给她,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似是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就这么点?”男子摊开纸条,看着上边寥寥不多的字数,语气不悦。
春桃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姑娘整日待在绣馆,又不喜欢下人服侍,身边没几个人,我可是废了老大劲,才打听到这些......”
两人掰扯了几句,声音窸窸窣窣,传进了树上那人耳里。
今日午休,宿砚练完武,便在榕树上小憩,从他们出现,他就被吵醒了。待那两人走远,他才从树上下来,动作悄无声息。
男子还在往前走,他丝毫未觉,自己的身后一直跟着一道灰影。
他一路往大南街而去,最后进了锦绣坊。
金元富接过他递来的纸条,上面不仅写了叶氏布庄最近的入账情况,还写着叶汝锦近来的行径,提到了她每日都在研习绣谱。
“堂妹,京城来的宋绣娘到瑞安城,已有一个多月了吧,你近日可有长进?”金元富朝一旁的金佩兰问道,他的声音冷漠低沉,隐隐带着压迫感。
金佩兰对这位阴晴不定的堂兄素来是畏惧的,被他这一点名,眼神有些闪烁:“谢堂兄关心,宋绣娘所教针法高深精妙,我还在学习当中......”
金元富语气冷然:“当初是你母亲央求我把你带来锦绣坊,你那时虽然年幼,却颇有天赋,这些年,我请了多少顶尖绣娘专门教你,就为了让你有出息,你跟着我也去过好些地方,都能比别人技高一筹,怎么到了这瑞安城,你就水土不服,甚至还赶不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金佩兰将头埋低,不让他瞧见自己泫然欲泣的模样。即使有满腹委屈,她也不敢在他面前显露半分。她原本只是金元富的远亲,好不容易攀上京城金家,才得以用堂兄妹做称呼,她家世低微,全靠金元富多年的培养,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前几日,叶汝锦那副福禄贺寿图,又得了柳老太君的赏识,现在只要提到绣品,叶家叶汝锦之名,已是无人不晓,佩兰,你可知那副绣图,用了什么针法?”
“听说是起源于荆州的垫高绣,和.....”金佩兰心里发苦,对于叶汝锦的针法,她不仅没有学过,甚至未曾见过,根本无从揣测,只得答道:“或许是施毛针的改进办法,可我没有亲眼见过,因此不能断言。”
金元富并不精通绣技,他是个典型的生意人,他右手磨砂着手中紫砂茶杯,眼睛微微眯起,暗暗衡量起这个堂妹如今的价值,良久,他甩出一句:“罢了,你下去吧,若是再无长进,给你母亲的那些金贵药材,为兄怕是也无法给你供应了。”
此话一出,金佩兰瞳孔猛地一震,言辞中带着恳求:“堂兄,求你......千万不要断了我娘的药,佩兰发誓,一个月内,定将宋绣娘的技艺学到手。”
金佩兰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金元富养了不少绣娘,却只有她能有这般好的境遇。锦绣坊过去也有过许多一时风光的绣娘,因绣技落后于他人,便被金元富弃为低级绣工。他仗着自己有钱,只顾寻找更年轻、更有潜力的绣娘,来维持他的生意屹立不倒。
她深知那些被弃用的底层绣工的下场,不仅绣品上不能留自己的名,还要终日不停地刺绣替他人赚银两。金元富财大气粗,给了这些锦绣坊的织工绣工们不菲的银两,还承诺了许多好处,诱骗他们签下卖身契,自此沦为奴籍。
一针一线何其不易,没有人能甘心让自己付出了心血的绣品,到头来连个姓名都不能留下,又何况是年少成名的金佩兰。想到这些,金佩兰面色越发苦涩。
眼见自己的威慑起了作用,金元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离去。
而后,他叫来贴身侍从,问道:“我让你搜集的那些图志孤本,你找得怎么样了?”
“老爷,小的命人在各地搜寻了多日,目前已经找来了十本。”
他满意地颔首:“你做得不错,十本,正好寓意十全十美。你替我找一个上好的玉匣来,将这些图志装好。”
“老爷,您要的是......玉匣?”侍从疑惑地向他确认,他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拿昂贵的玉匣,来装那几本平平无奇的纸片书籍。
“嗯。”金元富颔首,开始想象叶汝锦收到这份精心准备的礼物时,会是何种反应。
他打听叶汝锦的行踪已有半年多,起初只是想摸清叶家的路数,对叶汝锦不甚在意,直到那小姑娘名声越来越大,凭借一双巧手,便能抗衡他们整个锦绣坊的滔天资源,他再不敢轻视对方。
后来,得知叶汝锦不同于其他姑娘,不爱胭脂水粉,唯一的乐趣便是搜集各种稀奇图志,他便安排手下,在各地搜集这些图志。
侍从很快便找来一只华美的白玉雕花玉匣,送至金元富手中,见自家老爷满意的神色,侍从谄声道:“老爷,您这是好事近了?”
金元富原本有一个正妻,前几年因难产去世,他忙于扩张生意,这么些年来,侍从还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
“能有什么好事,我素来惜才爱才,像叶汝锦这样有才之人,我当然得以礼相待。”金元富笑着睨他一眼,对这个从小便跟着自己的侍从,言辞间也要亲厚些。
见金元富神色淡淡,侍从以为自己会错了意,赔了一笑便退下了。
他不知道,经他这一番话,竟让金元富回忆起叶汝锦娇俏清丽的脸,神思也越飘越远。
***
另厢,叶汝锦带着洛予舟,在染坊探讨她独创的彩虹染技艺。
起初,她还相当不满,不愿将自己研究多日的成果分享出去,洛予舟对这个小祖宗供着哄着,又带她去瑞安城最好的酒楼,点上一桌珍馐佳肴贿赂她,这才让她松了口,答应将这技艺讲给他听。
“先说好了,我只讲一遍,要是学不会,我可不会再教。”小姑娘神色倨傲,小巧的下巴仿佛要扬到天上。
洛予舟从善如流道:“好,都依你。”
叶汝锦只是嘴上骄傲,当她讲起染色技艺的时候,却是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对染料的选择、取色方法,到每一种用量的把控,都细细道来,说着,她还亲自取来原料和素布,给洛予舟演示起来。
这一演示,耗时耗力,洛予舟拿着笔,一边听她讲解,一边记录着。
“表妹,你要不歇息一会儿?我看你都出汗了。”他好声提醒,此时的叶汝锦额上沁出了细汗,脸颊也有些苍白。
叶汝锦手上的布料刚完成染色,还未进行晾晒,被他的话打断了动作,她擦拭了额头的细汗,不知怎地,眼前的晕眩感越来越重。
她接过洛予舟给她斟来的茶水润了下喉咙,稳住心神道:“没事,快要完成了,最后印染的步骤,你可要好好记仔细。”
洛予舟无奈,由着她继续忙碌,他这个表妹年纪不大,却极有主见,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他几次想上去搭把手,都被她给拒绝。
叶汝锦手上动作一刻不歇,表情肃然:“表兄,这染料不好洗,眼下也没有多的手套能给你,你只管专心记你的便是,我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
......
今日,宿砚赶着工时,提前完成了所有事情,便来寻叶汝锦,想要将午休时撞见的那事告知与她。
“少掌柜和表少爷一直待在染坊,你可以过去找找。”一位绣娘给了他指示。
宿砚谢过她,经过叶汝锦平日里坐着刺绣的位置时,朝那边瞥了一眼。
这一瞥,便看见自己那天早上因为陪她去送绣图,而忘记带走的旧衣裳。
想到这几日,这破旧衣裳一直留在这里,被他抛在脑后,他顿觉尴尬,赶紧走上去,拿起了自己那身衣裳,却惊讶地发现,这衣裳上的血迹已经没了,好似被人洗过一遍。
他浅浅闻了一下上面的皂香,与叶汝锦身上的气味很接近。
这一刻,他平静的心湖被投入了一枚石子,泛起了丝丝涟漪。
再缓缓将衣裳翻了一面,这衣裳上的裂口,已经被人缝制好了,而他原先那些丑陋的针线,也被人一一拆掉了。
宿砚还不敢确定,自己的衣裳是何人缝好的,而后,他清楚地看见,裂口处的针脚极为工整,还绣了一圈图案,是一个圆滚滚的狗头,看上去莫名有些......憨憨的。
没来由的,少年的嘴角不可自抑地勾起一道弧度,他直觉这就是叶汝锦替他绣的,瞬时,他眼眶有些灼热,又似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让他全身都暖烘烘的。
他眸光幽深地看着那只狗头,凝视了好一会儿。而后,他并未带走那件衣裳,而是小心地将衣裳摆成原状,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像做了错事那般,一路上,宿砚的心里如激荡的湖水般不平静。
他走到染坊,见到小姑娘手上铺展着染好的布料,正眉飞色舞地给洛予舟讲着什么,而洛予舟与她贴得很近,还替她端着茶水,时不时递至她的唇边,而她则低下头,就着他的手饮着茶。
两人的举动是那么亲密自然,又意外地和谐。
瑟瑟秋风卷起一片落叶,宿砚刚才还飘然的情绪,瞬时就被吹熄了。
作者有话要说:宿·醋精·恋爱脑·小狗·砚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