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馄饨,小姑娘满脸餍足,掏出锦帕细细地擦了下嘴角,随即准备结账,摸到空空的荷包,她猛然想起,并没有带铜钱,身上除了那张一千两的大额银票,一块碎银也没有。
近日她一心扑在绣作上,对其他事务,的确马虎了很多。
她面露尴尬,双手捏着锦帕,小声问他:“宿砚,你带钱了吗?”
少年抬首看她,小姑娘一双星眸透着水光,看上去竟然有点委屈。他立即意会,默默前去将账结了。
叶汝锦还坐在矮凳上,一只手托着粉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自懊恼。明明说了自己请客,竟再一次出了糗。
“叶姑娘,我们走吧。”
“好。”叶汝锦起身跟了上去。
此处往右拐的巷子里,有一处她常去的书肆,近日忙碌,叶汝锦已经很久没去过了,心痒难耐,她的脚步便往右边走去。
“我去书肆看看,很快的。”说着,她脚步加快,朝着书肆小跑过去。
她没有回头,知道少年一定会紧跟在她身后。
清风书堂内,叶汝锦轻车熟路,来到自己最喜欢的图册一类,细细扫过一遍书目,脸上的期待逐渐转变为失落。
“掌柜,《四海怪谈图志》什么时候会有啊?”她转头向书肆掌柜询问。
“姑娘,图志大多是孤本,你说的那本,上个月已经卖出去了。”
叶汝锦听了更为失望,她等了半年,却因为近来的忙碌,将这事彻底忘记了。
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有些闷闷不乐,宿砚则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丈的距离。
为了明年的皇商遴选,她每日潜心研习绣谱,技艺也愈发精进传神,可是,好的技艺还得搭上极致的灵感,为此,她已经苦恼了数日。
皇商遴选需要两幅绣品,由全城最好的十家绣馆拿出自家最好的绣品,一起比拼,届时,比拼的不仅是绣技,还有立意巧思。梅兰竹菊、牡丹蝴蝶、骏马江山,这些题材都已经不再新鲜。
眼下时间并不宽裕,可她连选题还没定下来......
她不自觉地轻叹一声,或许是想得太投入,连前方有人也没有注意到。前面一人背着一个竹篓,表面凹凸粗粝。
若是就这样撞上去,她这张细皮嫩肉的小脸极有可能被擦伤。
叶汝锦丝毫未觉,还沉浸在思虑中。
就在她要撞上人的时候,宿砚伸出手,迅速将她拉至身侧,顺利避开了这场未曾发生的意外。
被他的大手一拉,她猛地收回了思绪,注意到大手还揽在她的腰上,她俏脸微红,下一瞬,宿砚已经收回了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像是从未发生一般。
宿砚神情恢复了自然,伸出手指,朝着前方背篓一指,无声地给她解释了情况。意识到自己差点给人带来麻烦,她像是做错了事般,声音绵软极了:“谢谢你啊......”
看出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并没有多言,而是直接走在她的前面,替她开着路,以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
小姑娘察觉到对方的细心,心下涌起一阵暖流,她语带腼腆:“因为最近太忙,所以我心里一直在想事......”
“叶姑娘在烦恼什么?”他顺势问道,语气不疾不徐。
“说来你可别笑我,我在愁,下一幅绣品到底绣什么好。”她以往所绣制的每一幅作品,都用了她极多的巧思,在别人看来,她天赋异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灵感都是自己积累多年,厚积薄发而得。
她这么想,便将自己的琐碎心事顺道说了出来,叶汝锦好久没有这样打开话匣子。
宿砚则静静地听她说着,对她,他总是很有耐心。
“宿砚,你见过最美的场景,或是事物,是什么样的呢?”既然自己没有巧思,叶汝锦索性抛出问题。
宿砚眉梢微抬,没想到她会问自己,思索半晌,认真答道:“也许是......日出的山林,夜里的星辰,对了,还有田间丰收的情景......”
随着所思,似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他眼梢多了一丝笑意。
叶汝锦觉得新鲜,顿时来了兴致:“你说的这些,我好多都没见过哎。”
宿砚的脚步缓了缓,看着她眸子里的新奇,真切道:“叶姑娘若是真的想看,自然不是难事。”
“就是难啊,你不晓得我有多忙。”她嘟囔道,“在此之前,教我描图的画师还会带我出去采绘,可是,自从对面锦绣坊开了以后,我真的一刻也没有歇着。”
宿砚听出她话里的委屈,心里一急,一时间没能想出安慰的话,薄唇轻启,还未开口,又听她咬牙道:“等我明年参加遴选获胜回来,定要好好睡上个几日。”
“几日?”他差点就信了。
“我骗你的。”她俏皮道,下一瞬,又露出释然的笑:”我爹娘那么辛苦,我肯定要替他们多分担的......”
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叶汝锦心情松快不少,不知不觉便回到了布庄。
***
瑞安城柳家世代书香,门第清贵,府邸宽敞雅致,廊庑抱厦,曲水环绕。
正逢柳家老太君六十大寿之日,携礼贺寿之人往来不绝。
柳公子携着叶汝锦所绣制的贺寿图,一早便前来替祖母祝寿。
他已经命人将绣图用细布遮了起来,亲手抱在怀里,众人见他这般小心,问道:“柳三公子,你这是要送什么稀罕物,怎么包得这般严实?”
柳公子回以神秘一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午宴前,到了众人献礼的时刻,堂内处处摆着寿桃,柳老太君端坐在堂上的红椅上,眉目和顺。
大多数是些上好的补品,还有些金银玉器,华美织品,下人一边将一件件礼物展示给寿星,一边记录在册。高门之间的往来,礼节繁复,也讲究有来有往,众人皆已入座,一边欣赏着别人所赠雅物,一边等着午宴开始。
随着上一件玉如意入了库房,轮到了柳公子登场,他亲自走上前,对堂上的祖母作揖道:“孙儿祝祖母生辰吉乐,年年岁岁身长健。”
“好,好。”柳老太君慈爱回道。
“柳三公子,你快将你带的礼物展示出来吧。”有人打趣道,对此也颇为好奇。
柳公子走上前,不疾不徐,一只手小心地将绣品展开,笑着朝老太君道:“祖母,这是孙儿特意为你求得的绣作。”
少顷,这幅贺寿图终于露出全貌。
看清楚后,有人开口:“这是......一副绣作?”
柳公子开口解说:“是的,这就是由瑞安城第一绣娘叶汝锦亲自绣制的福禄贺寿图。”
那贺寿图上的南极仙翁手上执着仙桃,身边围绕着几只瑞鹤,取尽吉祥之意。
有人上前细看,忍不住惊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那群栩栩如生的松鹤,松鹤的每一片羽翎,都未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是根据飞行的形态,做出了凹凸错落,乍一看,只会觉得是真正的仙鹤,被仙术给封印在了绣布上。
不仅如此,很快他们便发现,那仙翁皮肤上的褶皱绣得如同真人,而他的须发并不是绣出来的,而是根根分明,自然垂落的丝线,看上去和真人的须发并无二致。
那人伸出手,轻轻一碰,惊诧不已:“这......这不是真的吧?”
柳公子笑而不语,任由对方继续观摩。
再往下看,仙翁手中托着一只硕大的寿桃,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看不出一丝绣痕,却能清晰地看出寿桃上细小的绒毛。
众人恍然,难怪柳公子如此神秘,这幅绣作简直是巧夺天工,技惊四座。
此时,老太君开口道:“快呈上来,我仔细看看。”
送至老太君眼前,她细细地观摩了半晌,眼里难掩惊喜。
“祖母可能看出,这上面的针法?”柳公子请教道,他深知祖母喜好,她对绣品颇有研究,平时素爱收集顶级绣品,因此才抛出话头。
老太君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来:“若要说针法,仙翁的脸上用了开脸针法,将仙翁皮肤上的褶皱、神情都绣得如此传神。而这瑞鹤,依我看,用了极罕见的垫高绣,又不似寻常垫绣那般死板无趣,反而根据翅膀的收放动作,将高低起伏做到了极致,才做出了这以假乱真的模样。”
再看向那吉祥的寿桃,老太君亦是眼带惊异,命人拿来净手的湿帕,细细将手擦干净,才轻轻地伸手抚触。
手指所及之处,触感细腻,如同真实的细小绒毛质感,她语带惊艳:“这实在是......我活到这么大岁数,竟然没有见过这样的绣技。”
老太君对绣品爱不释手,又害怕将其弄坏一点,她的动作极轻柔,目及仙翁的那根根如栩的须发,她恍然大悟,这寿桃上的绒毛,也是用极细的蚕丝,一根一根给植绣上去的。
她激动难掩,叫下人将这幅绣作重新制成绣屏,还不忘细细叮嘱:“你们动作轻些,等做好了绣屏,便送去我的寝居。”
柳公子亦是欣然:“看来祖母是要将它摆在厢房,日日欣赏啊。”
老太君笑逐颜开,沉缓遒劲的声音传至众人耳里:“能送上这等绣作,我的孙儿真是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