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倾泻在大南街,叶氏织布坊的织工还在忙碌,近几日布庄生意格外的好,需求陡增,纵使有十几台织机同时织布,都快要应付不过来了。
织机吱吱呀呀的声音不停,就在这时,刘师傅发现余下的纺线不多了,无法满足明日所需,他手上正忙着不方便停下,便叮嘱宿砚:“你去告诉掌柜,原本昨日就该送到的生丝现在还未到,眼下的余料不够了,问问何时能送货过来。”
宿砚应下,立马起身去传话。
......
叶兆海身体痊愈后,便随着商船出去进货了,苏婉还在内院休养,只剩叶汝锦一人在布庄理事。
前几日的徐府家宴上,徐芊芊那一身装束太过耀眼,引得不少贵女几番打听,得知绣裙出自叶氏布庄,纷纷闻声寻来,可叶汝锦并未接下几单。
刺绣本就耗费时间,她只接了两个月的活,无论对方出价几何,她都通通回绝。
自那日以后,叶氏布庄的生意在一众瑞安城贵女的带动下,又恢复了往日光景。
柳公子出身书香世家,对绘画极为痴迷,那日他见到徐芊芊的绣裙,比起极品画作有过之而无不及,自此念念不忘,今日得空,便逛来绣馆看看。
绣馆的客户主要是女子,甚少有男子来采买,这柳公子丝毫不拘,大大方方观瞻起绣馆的各类绣品。
行至那支名叫鱼戏莲叶间的团扇时,他驻足半晌,将其反复细看。
小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位客人,这是我们家少掌柜叶汝锦亲手绣制的团扇。”
短短的一句介绍,只为了告诉他,这便是近日名声大噪的叶汝锦的绣作。
柳公子点点头,轻笑着点评:“不错,这绣作风格,绘底思维,的确和那日的蝴蝶晓梦同出一辙,但细看之下,这幅绣品更着重于细节,精微逼真。而在构图上,竟用上了画技中的平远透视画法,将湖水的深浅立体用绣线展示,想必刺绣之人,还有着极高的画技,实在令人佩服。”
“客人谬赞了。”叶汝锦闻言便走了过来,对于懂得欣赏绣作的人,她也乐于与之交谈一二。
柳公子疑惑地看向叶汝锦,小厮解释道:“这便是我们少掌柜。”
得知眼前少女便是替徐芊芊绣制衣裳的绣娘,柳公子眼含欣赏,顺势对叶汝锦表明来意:“能否由少掌柜亲手替我家祖母绣一副贺寿图?”
“贺寿图倒是没问题,可我们目前的活计已经接满了,你如果需要定绣品,估计要等上好几个月,你看行么?”
“行,离我家祖母六十大寿,还有五个月,你们可有问题?”
“没问题。”至此,叶汝锦再向他询问了具体要求,柳公子当即交了作为定金,还花了五十两买下了团扇。
这团扇自售卖开始,前来欣赏的人就不少,可当初的叶汝锦名气不如金佩兰,大家对团扇欣赏有余,却对五十两的极高售价望而却步。
直到近日,叶汝锦的名气传了出去,想来买这团扇的人比以往更多,可是叶汝锦不愿卖,只说是摆在此处的镇馆孤品。
她实则是想等一个真正懂得欣赏这团扇的人,才甘心卖出去。现下遇到这位好品味的柳公子,才有了今日的成交。
宿砚找到叶汝锦时,她正在向柳公子确定那副贺寿图的要求。
他只得立在一旁,静静等待。
叶汝锦一边记录要点,眼角余光已经注意到宿砚,他静静地等着她,乌黑的瞳眸干净澄澈。
这令她莫名地想起了,街前那只大白犬濡湿的圆眼。
这厢忙完,她问向宿砚:“是织布坊有什么事吗?”
宿砚将织布坊缺原料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她,叶汝锦细细听着,还未作答,便被另一边给叫过去。她对宿砚道:“你等等我。”
等她再过来时,柳公子正巧从旁边走出来,试穿着他们家最为昂贵的一套长袍,旁边的小厮忙给他整理。
柳公子其貌不扬,但人靠衣装,这一身青色华莲圆领绫缎袍子穿在他身上,将他周身的气质陈托出好几成,端得一身温文尔雅。柳公子颇为满意,爽快地再选了两身成衣带走。
叶汝锦暂得了空,赶紧回来和宿砚继续商讨:“这样,我一会儿写个信条给你,你拿去,让刘师傅亲自去交给邓氏布坊,先借一些生丝回来。”
宿砚点点头:“好。”
少年眉眼如墨画,鼻若刀刻,嘴唇的弧度完美,轮廓清晰精致。此时他微垂着脸,稠密长睫敛住双眸,轻轻颤动,似蝶翅般脆弱美丽。
看着宿砚这张如玉石錾刻的脸,和他身上的粗布短褐长裤,怎么看,怎么违和,霎时,叶汝锦脑中蹦出一个新的想法。
她眼波流转,言笑晏晏道:“过几日我们成衣铺要上夏衣,到时候你过来一趟,我有事情安排你。在此之前,你赶紧随我进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宿砚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道:“姑娘为何,要给我量尺寸?”
叶汝锦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你就当是来我家做织工的福利吧。”说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
她也不知为何,这人总给她一种很好欺负的感觉。忆起每一次和他交谈,他总会安静地看着她,在听她说话时,亦是认真专注,近乎言听计从。
将人领进里屋,叶汝锦拿出软尺,开始细细量起了尺寸。
宿砚被她摆弄得不知所措,她叫他抬手,他便将手臂抬得笔直,逗得叶汝锦忍不住低笑。
“宿砚,你今年多大?”
“十五。”他老实作答。
“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长这么高?”叶汝锦踮起了脚,仍然碰不到他的头顶。
“你等等。”她搬来小板凳放在他的身侧,少女身姿娇小,搭着他的肩膀稍一借力,才踩上了矮凳,见她站得很稳,宿砚因此放下心来。
随着少女的走动,鼻尖时不时飘来一阵暗香,宿砚感受到她青葱般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比划,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从他嘴里憋出一句:“吃麦饭、豆粥.....”
他认真作答,不料叶汝锦笑容更盛。
“你怎么什么都说啊......”她强忍住笑,手抖了一下,无奈这一处尺寸没测准,只能重新测量,她轻声对他说:“别动。”
宿砚闻言立即照做,霎时便如木偶般,僵硬在那里。
叶汝锦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像他这般听话的人,顿觉有趣。注意到少年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好奇地问:“宿砚,你很热吗?”
见他不明所以,她自顾自道:“也是,我看你老穿这身衣服,着实不凉快啊。”心里却想着,等成衣坊上了夏衣,给他挑一件作为额外的报酬。
直到叶汝锦量好数据,才将人放走。
***
这日,徐湘湘携着家中下人前往大南街,她神情冷若冰霜,一旁的婢女则抱着徐湘湘在宴席上所穿的粉裙。
一踏入锦绣坊,婢女便厉声道:“金佩兰呢?我们找她!”
锦绣坊的小厮认出了徐湘湘,见来者不善,生怕他们张扬,急忙将一行人带上二楼。
此时的金佩兰正在埋头刺绣,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自己逼近,下一瞬,她手中的绣花针被一双手给猛地抽走。
她一抬头,便看见徐湘湘旁边的婢女恶狠狠地盯着她,而徐湘湘也是一副质问的模样。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金佩兰看向他们带来的那身粉裙,顿时有些慌了神。
“哼!”徐湘湘走上前,将金佩兰绣制的粉裙用力摔在她身上,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当日给我承诺的,要给我绣制全城最美的裙子,裙子是绣出来了,结果连叶氏布庄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的手艺都比不过,害我在众人面前出了那么大的丑!你当初,怎么好意思收我二百两银子的!”
“徐小姐,这的确是京城最时兴的款式,用的也是我们最好的料子,我们家一向是这个价钱,你也是知道的......”金佩兰耐心解释,语气却越来越弱。
“我要的是瑞安城最美的裙子,你这根本不是,这裙子我不要了,你快把银钱退还于我。”这正是徐湘湘的目的,她来此地,不止是为了出口恶气,而是为了退钱。
她为了比过徐芊芊,将自己辛苦攒了好久的银钱全拿出来了,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一条平平无奇、空有噱头的裙子。
那日贵女们围着徐芊芊询问,她身上的襦裙出自哪家绣娘,又问了价钱几许,竟比她这件还要便宜,只要一百五十两。
她气得心肝疼,在家郁郁寡欢两日后,便决定来锦绣坊给自己找补回来。
徐湘湘不愿过多纠缠,当即撂下狠话:“把银子退给我,一切好说,不然我那些交好的姐妹,以后再不入你们锦绣坊!”
徐湘湘所交往的皆是高门贵户之女,正是锦绣坊的衣食父母,金佩兰无奈,命了管账的下人支了二百两银票过来,退还给徐湘湘。
当晚,金元富回到锦绣坊,金佩兰声声带泪,给金元富诉说了此事。
他不可置信:“什么?你说对面那个小丫头叶汝锦,绣制了一身衣裙,比你绣的那件还要好?”
金佩兰点头,痛定思痛道:“堂兄,我定会好好用功,继续精进技艺,不让别人抢了生意。”
金元富沉吟半晌,随即大手一挥:“无碍,我给你挑了一个京城来的成衣师傅,你跟着他好好学。快要入夏了,咱们得赶制夏衣。这一次,决不能被叶家抢了头。”